花凋(4)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雲藩給診斷了一下。
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於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
她瘦得脅骨胯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麼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着,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
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彷彿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髮,輕絹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披的錦緞睡襖,現在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
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着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
那病人的氣……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彷彿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
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
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醫生說她生的是肺病。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
每逢他的手輕輕的按到她胸脅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
從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
想不到是這樣。她眼睛上矇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着他哭,成什麼樣子?
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藉此,眼淚就撲地落下來了。
她的肉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臉像骨格子上着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了兩隻炎炎的大洞。
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裏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噹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
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絨毯,塞得緊些,低低的道:"我總是等着你的。
"這是半年之後的事。她沒作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裏面去,枕頭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
她知道他會幹涉的,她希望他會握着她的手送進被裏,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
要凍着了。"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的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
"她自動地縮進了手。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
她影影綽綽地彷彿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
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
"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了兩次麻將。
"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呢?"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
"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里冰着它。他說過:"我總是等着你的。
"言猶在耳,可是也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着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么?
鄭夫人道:"幹嗎把手搠在枕頭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
"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有扣好?
"川嫦笑道:"睡着沒事做,就歡喜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些撳鈕。
扣了一半,緊緊撳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裏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
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
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
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
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
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撇着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
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彷彿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
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裏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是的,她單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的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
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裏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
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着一定是最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麼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
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
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
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
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
"意思是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美增雲藩去后,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
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裏來的,也上樓來了。他濃濃噴着雪茄,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
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得也不見得好。
"鄭夫人道:"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忌,便故意的笑道:"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
"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
"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
"川嫦笑道:"爹就是輕嘴薄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