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2)

花凋(2)

鄭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親。他道:"實在禁不起這樣年年嫁女兒。說省,說省,也把我們這點家私搗光了。再嫁出一個,我們老兩口子只好跟過去做陪房了。"然而鄭夫人的話也有理(鄭家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理的,就連小弟弟在子上溺了尿,也還得出一篇道理來),她道:"現在的事,你不給她介紹朋友,她來個自我介紹。碰上個好人呢,是她自己找來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個壞人,你再反對,已經晚了,以後大家總是親戚,徒然傷了感情。"鄭夫人對於選擇女婿很感興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雖然她為她丈夫生了許多孩子,而且還在繼續生着,她缺乏羅曼蒂克的愛。同時她又是一個好婦人,既沒有這膽子,又沒有機會在他方面取得滿足。於是,她一樣地找男人,可是找了來做女婿。她知道這美麗而憂傷的岳母在女婿們的感情上是占點地位的。二小姐三小姐結婚之後都跟了姑爺上內地去了,鄭夫人把川嫦的事託了大小姐。嫁女兒,向來是第一個最磨菇,以後,一個拉扯一個,就容易了。大姑爺有個同學新從維也納回來。乍回國的留學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這人習醫,名喚章雲藩,家裏也很過得去。川嫦見了章雲藩,起初覺得他不夠高,不夠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決條件是體育化的身量。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在隆重的宴會裏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里,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角里直接滑到盤子裏,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川嫦對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純粹消極的,"不夠"這個,"不夠"那個,然而幾次一見面,她卻為了同樣的理由愛上他了。他不但家裏有點底子,人也是個有點底子的人。而且他整齊乾淨,和她家裏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歡他頭髮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時候他戴着深色邊的眼鏡。也許為來為去不過是因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個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沒有比較的機會,她始終沒來得及接近第二個人。最開頭是她大姐請客跳舞。第二次是章雲藩還請,接着是鄭夫人請客,也是在館子裏。各方面已經有了"人事定矣"的感覺。鄭夫人道:"等他們訂了婚,我要到雲藩的醫院裏去照照愛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結實。若不是心疼這筆檢驗費,早去照了,也不至於這些年來心上留着個疑影兒。還有我這胃氣疼毛病,問他可有什麼現成的藥水打兩針。以後幾個小的吹了風,鬧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外人了,現放着個姊夫。"鄭先生笑道:"你要買藥廠的股票,有人做顧問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她夫人變色道:"你幾時見我買股票來?我哪兒來的錢?是你左手交給我的,還是右手交給我的?"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着紅木炕幾,放了幾色鹼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雲藩只得在冷盆里夾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裏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着臉,搭拉着眼皮子,一隻手扶着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着了滿墊着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裏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這裏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凈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虧你怎麼見人來着?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裏養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污,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着,乍看就彷彿是一塊舊的棕毛毯。這裏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闔家大小,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道:"小少爺呢?"趙媽舉眼看着太太,道:"奶媽抱到衖堂里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賬!家裏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杯重重在桌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里去找孩子。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着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隨便喂他兩口,應個景兒。不過是這麼回事。"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裏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下流胚子──你再捧着他,脫不了還是個下流胚子。"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着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沖沖大怒,劈手搶過碗,嘩浪浪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疊連聲叫買餅乾去。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打雜的道:"錢我先墊着?"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盡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着要的時候抓不着?"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裏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鄭夫人在裏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則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章雲藩聽了這話,並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着我們家庭里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川嫦給章先生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這哪一天不對她姊妹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得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着,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佈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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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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