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6)
將近午夜的時候,哥兒達帶了女人回來,到廚房裏來取冰水。電燈一開,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順睡夢裏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沒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條紋布短,側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與腿壓在百順身上。頭上的兩隻蒼蠅,叮叮的朝電燈泡上撞。哥兒達朝她看了一眼。這阿媽白天非常俏麗有風韻的,卸了裝卻不行。他心中很覺安慰,因為他本來絕對沒有沾惹她的意思;同個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況現在特殊情形,好的傭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哥兒達捧了一玻璃盆的冰進去。女人在房裏合合笑着,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裏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的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盒子的淡綠碎鬈紙條里的貴重的禮物。門一關,笑聲聽不見了,強烈的酒氣與香水卻久久不散。廚下的燈滅了,蒼蠅又沒頭沒腦撲上臉來。雨彷彿已經停了好一會。街下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麼,只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子上。第二天,阿小問開電梯的打聽樓上新娘子為什麼半夜三更尋死覓活大鬧。開電梯的詫異道:"哦?有這事么?今天他們請客,請女家的人,還找了我去幫忙哩。"還是照樣地請了客。阿小到陽台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昨晚乘涼的一把椅子還放在外面。天氣驟冷,灰色的天,街道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一棵一棵,電線杆一樣,沒有一點胡思亂想。每一株樹下團團圍着一小攤綠色的落葉,乍一看如同倒影。乘涼彷彿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吱格在風中搖,就像有個標準中國人坐在上頭。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一張小報,風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闌幹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樓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麼些人會作臟!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