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3)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東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這樣痴心的女人!
"她邊在那裏記掛李小姐,彎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氣喘吁吁的說:"會得喜歡他!
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家東家娘多下一張麵包票,我領了一隻麵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
他呀,一個禮拜前吃剩下來一點飯還留到現在,他不說不要了,我也不動他的。
'上海這地方壞呀!中國人連傭人都會欺負外國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國的外國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
──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裳泡在水裏,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顏色落得一塌糊塗,他這也不說什麼了──看他現在愈來愈爛污,像今天這個女人,──怎麼能不生病?
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癤子似的東西,現在算好了,也不知的什麼葯,被單上稀臟。
"秀琴半天沒搭話,阿小回頭看看,她倚在門上咬着指頭想心思。阿小這就記起來,秀琴的婆家那邊要討了,她母親要領她下鄉去,她不肯。
便問:"你姆媽還在上海么?"秀琴親親熱熱叫了一聲"阿姐,"說道:"我煩死了在這裏!
"她要哭,水汪汪的溫厚紅潤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
不然人家說你,這麼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頭。"秀琴道:"姆媽也這樣說呀!
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來,鄉下的日子我過不慣!姆媽這兩天起勁得很在那裏買這樣買那樣,鬧死了說貴,我說你嘰咕些什麼,棉被枕頭是你自己要撐場面,那些繡花衣裳將來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
我別的都不管,他們打的首飾裏頭我要一隻金戒指。這點禮數要還給我們的。
你看喏,他們拿只包金的來,你看我定規朝地下一摜!你看我做得出哦?
"她的尊貴驕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燭",這些年來總覺得當初不該就那麼住在一起,沒經過那一番熱情。
她說:"其實你將就些也罷了,不比往年──你叫他們哪兒弄金子去?
"想說兩句冷話也不行,傴僂在澡盆邊,熱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間一陣陣刺痛冒汗,頭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熱,還是詫異着。
她蹲得低低的,秀琴聞得見她的黑膠綢衫上的汗味陣陣上升,像西瓜剖開來清新的腥氣。
秀琴又嘆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們的房子本來是泥地,單單把新房裏裝了地板……我心裏煩得要死!
聽說那個人好賭呀──阿姐你看我怎麼好?"阿小把衣服絞乾了,拿到前面陽台上去曬。
百順放學回來,不敢撳鈴,在後門口大喊:"姆媽!姆媽!"拍着木柵欄久久叫喚,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
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廚房裏來做飯,方才聽見了,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嘰哩哇啦叫點什麼?
等不及似的!"她留秀琴吃飯,又來了兩個客,一個同鄉的老媽媽,常喜歡來同阿小談談天,別的時候又走不開,又不願總是叨擾人家,自己帶了一籃子冷飯,誠誠心心爬了十一層樓上來。
還有個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紹了給樓下一家洗衣服。
她看見百順,問道:"這就是你自己的一個?"阿小對小孩叱道:"喊'阿姨!
'"慢回嬌眼,卻又臉紅紅的向朋友道歉似的說:"像個癟三哦?"現在這時候,很少看得見阿小這樣的熱心留人吃飯的人,她愛面子,很高興她今天剛巧吃的是白米飯。
她忙着炒菜,老媽媽問起秀琴辦嫁妝的細節。秀琴卻又微笑着,難得開口,低着粉紅的臉像個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媽媽也有許多意見。
做短工的阿姐問道:"你們樓上新搬來的一家也是新做親的?"阿小道:"噯。
一百五十萬頂的房子,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房子、家生、幾十床被窩,還有十擔米,十擔煤,這裏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
四個傭人陪嫁,一男一女,一個廚子,一個三輪車夫。"那四個傭人,像喪事裏紙紮的童男童女,一個一個直挺挺站在那裏,一切都齊全,眼睛黑白分明。
有錢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來──這樣一說,把秀琴完全倒壓了,連她的憂愁苦惱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問:"結了親幾天了?"阿小道:"總有三天了罷?"老媽媽問:"新法還是老法?
"阿小道:"當然新法。不過嫁妝也有,我看見他們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
"秀琴也問:"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沒看見。他們也不出來,上頭總是靜得很,一點聲音都沒有。
"阿姐道:"從前還是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我看見的,好像滿胖,戴眼鏡。
"阿小彷彿護短似的,不悅道:"也許那不是新娘子。"老媽媽捧了一碗飯靠在門框上,嘆道:"還是幫外國人家,清清爽爽!
"阿小道:"啊呀!現在這個時世,倒是寧可工錢少些,中國人家,有吃有住;像我這樣,叫名三千塊一個月,光是吃也不夠!
──說是不給吃,也看主人。像對過他們洋山芋一炒總有半臉盆,大家就這樣吃了。
"百順道:"姆媽,對過他們今天吃乾菜燒肉。"阿小把筷子頭橫過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對過吃得好,你到對過吃去!
為什麼不去?啊?為什麼不去?"百順了眼,沒哭出來,被大家勸住了。
阿姐道:"我家兩個癟三,比他大,還沒他機靈哩!"湊過去親匿地叫一聲:"癟三!
"故意凶他:"怎麼不看見你扒飯?菜倒吃了不少,飯還是這麼一碗!
"阿小卻又心疼起來,說:"讓他去罷!不盡着他吃,一會兒又鬧着要吃點心了。
"又向百順催促:"要吃趁現在,待會兒隨你怎麼鬧也沒有了。"老媽媽問百順:"吃了飯不上學堂么?
"阿小道:"今天禮拜六。"回過頭來一把抓住百順:"禮拜六,一鑽就看不見你的人了?
你好好坐在這裏讀兩個鐘頭書再去玩。"百順坐在餅乾筒上,書攤在凳上,搖擺着身體,唱道:"我要身體好,身體好!
爸爸媽媽叫我好寶寶,好寶寶!"讀不了兩句便問:"姆媽,讀兩個鐘頭我好去玩了,姆媽,現在幾點啊?
"阿小隻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順一條喉嚨真好聽,阿姐你不送他去學說書,賺大錢?
"阿小怔了一怔,紅了臉,淡淡笑了一聲道:"他不行罷?小學畢業還早呢,雖然他不學好,我總想他讀書上進呀!
"秀琴道:"幾年級了?"阿小道:"才三年級。留班呀!難為情哦!
"她看看百順,心頭湧起寡婦的悲哀。她雖然有男人,也賽過沒有;全靠自己的。
百順被她那一眼,卻害怕起來,加緊速度搖擺唱念:"我要身體好;身體好……"老媽媽道:"這天真奇怪,就不是閏月,平常九月里也該漸漸冷了。
"百順忽然想起,抬頭笑道:"姆媽,天冷的時候我要買個嘴套子,先生說嘴套子好,不會傷風!
"阿小突然一陣氣往上沖,罵道:"虧你還有臉先生先生的!留了班還高高興興!
你高興!你高興!"在他身上拍打了兩下,百順哭起來,老媽媽連忙拉勸道:"算了算了,這下子工夫打了他兩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