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孫駱涯從昏睡中清醒。
他睜開眼的第一印象是黑漆漆的一片。
除了視野所及的正上方,四周皆是黑暗。
孫駱涯微微抬起頭,接着,整個人坐了起來,他一邊伸手揉了揉後頸,一邊盡量讓自己不去眨眼,而是儘快適應黑暗。
不久,他已經能夠依稀看見黑暗中的一些物體。
那些物體中有箱子、柜子、方桌、長凳,而且他的身下似乎是一座暖炕。
“我這是在哪?”
孫駱涯自問自答道:“想來是亂葬崗附近李家村村民的居所。”
隨後,他又不解道:“我既然沒死的話,那難不成死的人是邢丹濤?可在那個時候,最後的結果一定是邢丹濤殺光我們才對。在我昏迷以後,又究竟發生了什麼?”
孫駱涯實在想不明白,他們之中,有誰能夠殺死邢丹濤。
如果有,那一定不是他們這些武人,而是一直待在馬車裏的白衣少女。
孫駱涯感受着自己體內的紊亂氣機,也就沒急着下炕,而是盤膝做好,開始瞑目吐納。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孫駱涯感覺自己已不再剛蘇醒時那般難受,這才穿上放在了暖炕邊上的靴子,在黑暗中摸索起來。
隨着“吱呀”一聲,孫駱涯推開了木門,走出了房間。
室外比起室內,光線要稍微的亮上一些。
夜空繁星點點,月光皎潔,孫駱涯能夠藉助星月的光輝,很容易看清在屋外的空地上,有三道人影並排坐在小板凳上。
其中就有那位一襲白衣的少女閭丘若琳。
事實上,在孫駱涯見到她們三人之前,屋外的三人就已經隨着房門的“吱呀”聲,發現了孫駱涯。
白衣少女閭丘若琳的臉上明顯浮現出了許多驚喜。
只不過她身邊的那位少女,在見到了已經能夠下地的孫駱涯后,臉上的情緒倒不如閭丘若琳來的更加驚喜,隱約間竟是多了那麼一點失望?
反觀是那位一襲長衫的瞑目男子的表情,來的最為平靜。
也是這名瞑目的男子最先從凳子上站起身,然後對着那位獃獃站立在門邊的年輕人抱了抱拳,微笑道:“在下盧斬衣,是來還命報恩的。”
孫駱涯蹙了蹙眉,道:“還命?報恩?”
中年男子點點頭,道:“不錯。當初在我離開大唐動身前往大宋時,江湖中就曾有十名頂尖的劍客,聯手來截殺我。若非是少主大人的父親出手援助,恐怕盧斬衣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命喪黃泉了。”
“那邢丹濤是你殺的?”孫駱涯猜忌地問道。
始終閉着眼的中年男子,未作猶豫地點點頭,道:“邢丹濤之死,是我本次所需要還給教主大人的其中一條命之一。除此之外,我不妨能夠告知少主,我仍能替少主再殺三人。這與當初我殺六人,教主大人出手救我,宰殺其餘四人時的人命相同。”
盧斬衣突然笑了笑,道:“當然了,少主要我殺的人,必須是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否則我剛從大宋王朝返回大唐王朝,連老家都沒回一趟,就成了千里送人頭了的垃圾貨色了。”
他的說話語氣一直很平緩,就連裝束在孫駱涯看來,也像極了一位文人士子,與那一天到晚“之乎者也”的書生差不多。
“你眼睛怎麼了?”孫駱涯問道。
盧斬衣搖搖手,道:“在下的雙目就是在當初的那場半道截殺中,被人給刺瞎的。”
“抱歉,讓你想起了一些傷心事。”孫駱涯臉色有些不自然。
盧斬衣搖搖頭,“這也沒什麼傷不傷心的,在我眼睛剛被刺瞎的時候,除了眼眶傳來的火辣辣痛楚之外,其餘剩下的也就只有害怕和恐懼了。”
盧斬衣自嘲笑道:“很可笑吧?”
孫駱涯搖搖頭。
盧斬衣伸手指向了身邊那條空凳,示意孫駱涯落座。
孫駱涯緩步走了過去,坐了下來。
兩位少女自覺地離開,進入了另一間比較簡陋的茅屋。
盧斬衣收回手,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他自嘲地笑了笑,道:“說來可笑,那時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當兩眼看不見事物后,我的耳邊更是傳來了那些人的冷嘲熱諷。當然了,最多的還是他們的威脅。他們威逼利誘,就是想讓我交出我家祖傳的那部劍譜。原本我是想將這部劍譜一起帶入黃泉路上的,只是沒想到教主的橫空出世,不僅救了我,更是將那些人盡數殺光。
在此之後,教主還替我治療眼睛,雖說我的雙眼再也不能復明,可我這個人從來都是恩怨分明的,別人對我的恩情,是一分,便是一分。別人對我的惡行,是一分,也是一分,我絕不會多報一分。我這人就是這麼不講情面,可我這樣的人,是最信奉冤有頭和債有主的人。也是知恩必報的人。”
說著,盧斬衣伸手從自己的衣襟領口之中抓取出了一本老舊書籍,遞給了身邊的年輕人。
孫駱涯凝視着中年男子右手遞過來的書籍,只見書封上撰寫着“盧氏劍經”四字,他便輕聲試問道:“這是你家祖傳的那本劍譜?”
盧斬衣點了點頭,然後道:“少主收下吧。”
孫駱涯仍是沒伸出手去接過書籍,而是追問道:“可以嗎?”
盧斬衣笑着說道:“當然。那夜我觀少主渾身劍意充沛,若是適當的學劍,想必在劍道一途大有所展。而且,少主也莫怪在下多嘴一句,少主練拳,不如學劍。在盧斬衣看來,少主若是練劍,說不定將來的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孫駱涯還是沒有接過那本劍譜,只是問道:“前輩的劍術很高?”
盧斬衣搖搖頭,道:“不高。”
須臾,他接着道:“但也不低。”
他強行將劍譜交放在了孫駱涯的手上,然後道:“少主就當是幫盧斬衣一個忙,收下劍譜,算是幫盧斬衣還了一份恩情。如若不然,這讓在下實在很煩惱呢。”
見盧斬衣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孫駱涯只好接下這本劍譜。
盧斬衣見年輕人收下劍譜后,毫不猶豫地就往自己衣襟裏邊塞,他便有些尷尬地笑着問道:“少主就不好奇這本劍譜?”
孫駱涯將劍譜塞入懷中,搖頭道:“說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畢竟能讓大唐武林十數位劍道高手不惜冒着名譽掃地的危境,也要來截殺前輩,由此可見,這本劍譜一定非同小可。只是如今我的體內氣機不夠穩定,再者我的心也不夠定,即便是看了劍譜,也如同在看無字天書,滿腦漿糊,倒還不如不看。”
盧斬衣點了點頭,道:“如若少主願意,接下來的幾天,在下可以教少主習劍。”
孫駱涯朝兩眼瞑合的中年男子抱了抱拳,“孫駱涯先行謝過盧前輩。”
盧斬衣擺了擺手,道:“你不用謝我。當初教主對我有恩,我給你劍譜,教你練劍算是報了恩。至於那三條人命,少主只需給我三個人的名字,盧斬衣儘力在明年開春以前,讓這三個人永遠消失在這座人間。”
孫駱涯想了想,道:“前輩,你這能先賒着不?我暫時沒能想到要殺的人,日後若是想到了再與前輩提及,你看這樣可以嗎?”
盧斬衣笑着道:“可以。”
兩人靜坐了會兒,孫駱涯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就出聲問道:“前輩,你該不會是孫希平說的那個來幫我的人?”
盧斬衣點頭默認。
孫駱涯看向中年男子的那兩隻眼睛,然後出聲道:“前輩,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盧斬衣起初並沒有作聲,他先是伸出了兩指,在自己的眼前指了指,然後才開口道:“我是一路看着少主過來的。少主往哪走,我一直都看得見。”
孫駱涯不明就裏道:“前輩的眼睛……看得見?”
盧斬衣微微一笑,“我的眼睛自然是看不見的。”
“那這麼說前輩是會佛門的天眼通?”孫駱涯仍是不解。
盧斬衣搖搖頭,道:“佛門的天眼通我是不會,不過我會山上練氣士的望氣之術。我是以望氣術來分辨少主的所在。”
孫駱涯挑了挑眉,道:“望氣術我之前倒是從龍虎山的一名道子身上聽說過,只不過這望氣術不是只能夠分辨出氣機的主人嗎?聽前輩這麼說,難道這望氣術還能用來堪輿地形?”
“少主所言,說錯也錯,可說對也不盡然。望氣術的確是能夠分辨出天地間所存在的氣機歸屬是哪個人的,可望氣術與堪輿之術又不相同。望氣術只可望氣,不可望地。若說人有氣機,實則這個天下,亦或是整座人間也都有氣機。只不過人間的不叫氣機,而是單一的稱之為‘氣’。”盧斬衣大致的作了一番解釋。
“前輩如今是山上的練氣士?”孫駱涯問道。
盧斬衣搖搖頭,道:“我並非山上的練氣士,只不過是因為我瞎了眼,對於許多事都有所不便,就學了這門望氣的術式。話說回來,這門望氣術當初也是教主請一位趙姓的龍虎山師叔祖教給我的,若是少主有興趣,待會兒我便將這麼望氣術教會與你。”
孫駱涯再次朝這名中年男子抱拳感謝。
盧斬衣這次沒有過多的舉止來客套,只是自顧自地說道:“少主,你是如何看待這座人間的?”
孫駱涯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道,我說不上來。”
盧斬衣點了點頭,然後抬起頭,“望”向天上的這片星空,他說道:“少主,你看這片星空它像什麼?”
孫駱涯很用心地想了想,“在我看來,星空便只是星空,也只能是星空。”
盧斬衣低下頭,“看”向對面的年輕人,他換了個問題,道:“少主,那你說這座人間,它像什麼?”
孫駱涯抬頭看着星空,扯了扯嘴角,道:“以前我娘親還在世的時候,她就跟我說,人死了之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所以我覺着,當下的這座人間,或是死後的世界,像星空。”
盧斬衣點點頭,道:“在山上的練氣士‘眼’中,人間便是星空。所有構成人間的‘氣’,相互交織出了一副最為燦爛的星空。人間的山地河川是夜空,人間的萬物生靈便是夜空中閃耀的星。不同的人或物,所有有‘氣’的存在,皆是那片夜空的‘星’。”
孫駱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懂了一些。”
盧斬衣休息了會兒,繼續道:“每個人體內的‘氣’的強弱,在山上練氣士的眼中,便是星辰所散發的光輝強弱。一個生靈體內存在的‘氣’越強,那麼與之相對的那顆星辰的光輝也就愈加的耀眼。再者,每一個人體內的‘氣’,都有他自己獨特的味道,這便是山上練氣士用來辨別這顆星辰‘身份’的辦法。”
盧斬衣見魔教少主一臉認真地在聽,他便沒有了那種賣關子的想法,而是繼續述說道:“或許對於人間的武夫來說,想要找一個刻意躲藏起來的人會很難。可對於山上的練氣士來說,只要用望氣術一瞧,即便是以某種強大的氣來遮蓋自己的氣,可只要多花點時間與心思仍是可以找到。除非是體內氣絕之人,例如死人。”
盧斬衣停頓片刻,思忖了會兒,繼續補充道:“世間武夫大多隻以為這座人間只有人是有氣的,畢竟人間的武夫只能感知到人體之內的氣機流轉。我前面說人間也有氣,實則並非僅是如此,這座人間不單單是人類有着氣,就連動物、植物也是有氣的,或者說,所有生存在人間的萬物生靈都是有氣的,簡而言之,便是‘蒼生皆有靈,有靈即有氣’。正因為如此,這座人間才會顯得那麼有生氣。”
“等到將來你學會瞭望氣術,你就會發現,之所以人間能夠成為星空,那是因為人間萬物,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氣,為本是虛無的黑暗增添出了僅有的色彩。我之所以能夠找到你,是因為我知道你的氣在哪裏。所以,我就知道我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盧斬衣說著說著,突然笑了笑,道:“當然,這一路如果沒有惠兒陪在我身邊,一直為我指路,那麼我找到你的時候,會晚一些,或許,當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可能已經是一具沒了頭顱的屍體。”
對於目盲男子並不合時宜的笑容,孫駱涯雖然感覺很違和,但是心中也無任何的反感。所謂“忠言逆耳”,如今他能安然無恙地活着,除了讓他吸取了一個極大的教訓之外,還有一個原因,的確是與自己的運氣有關。
他的運氣真的不錯。
“雞湯來嘍!”
隨着一聲高喝。
空氣中竟然瀰漫起了一股濃郁的湯香味兒。
卻見一位身穿綠色裙衫的少女,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疾走而來。
孫駱涯不等綠裙少女走近,他便起身朝這位少女抱了抱拳,“孫駱涯,感謝姑娘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