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詳紅樓夢(16)

四詳紅樓夢(16)

第六十七回分甲(失傳)、乙(戚本)、丙(全抄本)、丁(武裕庵本,己卯本抄配)四種。甲銜接今本第六十八回,回內鳳姐發現偷娶尤二姐時,賈璉還沒到平安州去。參看此回與第六十三、六十五回各本歧異處,可知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在提高尤三姐的身分,改為放蕩而不輕浮。第五十六回有一點與第六十七回乙矛盾。此點經第六十七回丙改寫,而仍舊與第五十六回矛盾。第五十六回顯然與第六十七回乙、丙都相隔很久。第六十七回是二尤的故事。"風月寶鑒"收入此書之後才有二尤。收入之後,此回又還改寫過一次,由甲變為乙,因此第六十七回乙已經不很早了。丙更晚──一七六一年左右才改寫的。第五十六回在時間上與二者相距都遠,只能是最早的早本。第五十五回內鳳姐平兒談話中兩次將惜春算作賈政的女兒。戚本第二回介紹迎春的一句異文,"政老爹養為己女",是解釋迎春為什麼住在賈政這邊。但是因為賈政領養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加解釋,是賈母"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刪去賈政領養迎春,只有全抄本漏刪。此後惜春改為賈珍之妹,但是勉強還可以歸入賈母孫女之列。顯然惜春本來是賈政幼女,否則賈政領養迎春這句變得毫無目的──還有個寧府的人更需要解釋。看來早本賈家家譜較簡,"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才有寧府,才將惜春改為賈珍之妹。第五十四、五十五回原是一大回,至一七五四本分作兩回,所以第五十四至五十六這三回同屬早本。一七五四本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刪去第五十六回賈母等入宮探病,這一回不夠長了,因此在回末加上甄夫人來京一節,橫跨回尾與下一回回首──裝釘最便的改寫法。甄家一段從早本別處移來,移植中改寫過,因此夢甄寶玉一節兼有早本與一七五四本的特徵:吳語"小人"、"長安都中";""、回末沒有"下回分解"之類的套語。下一回元妃託夢也刪去,所以庚本第五十六回末句下批註:"此下緊接慧紫鵑試忙玉'"提醒作者移植另一回填空檔。第五十六回內探春提起到賴大家去的事,指第四十七回賴家慶祝賴尚榮得官。第五十六回來自早本,因此早本原有第四十七回薛蟠在賴家戲柳湘蓮。第四十八回脂硯有一條長批,說明香菱這人物不可不入園,以及賴尚榮與戲湘蓮都是為了香菱入園而設。但是第六十七回乙的異文透露薛蟠本來每年下江南經商。其實香菱隨時可以入園。添寫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園這一回,才把薛蟠改為向不出門,並利用原有的戲湘蓮事件,促使薛蟠南下一次,造成香菱入園的唯一的一個機會。脂硯那條長批不過是理論,並不根據這一個事例里的事實,因為此書批者都絕口不提改寫──刪天香樓是例外。一七六○本又添了個墜兒替紅玉賈芸穿針引線,後文就利用墜兒偷蝦須鐲,代替另一個怡紅院小丫頭篆兒。篆兒改為疑犯,邢岫的丫頭。第二十四回回末紅玉夢賈芸,與下一回回首借噴壺途中遇賈芸,是在一七六○本后添寫的,脂硯一七五九年冬批書的時候還沒有這兩段,因此否認紅玉"為芸兒害相思"。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缺回末紅玉的夢,是一七六○本經過改寫抽換,而缺改稿。截斷處正在敘述她父母的職務,下句應是她哥哥在儀門外書房該班,以及昨日尋兄遇賈芸的事。改寫加夢的時候誤刪此句,忘了這是補敘她在書房門口叫"哥哥"的原因。紅玉第二十六回才看見賈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丟了的那塊,第二十四回倒已經夢見她遺失的手帕是他拾了去。這夢能前知,與第五十三回賈蓉已經知道第七十二回鴛鴦借當的事,同是改寫中誤將次序顛倒。一七六七年,畸笏指出脂硯在一七五九年冬不知道後文有"獄神廟回"──"茜雪紅玉一大迴文字",寫"抄沒、獄神廟諸事",茜雪"獄神廟慰寶玉",紅玉"有寶玉大得力處"。此回與"花襲人有始有終"等"五六稿"在作者生前被借閱者遺失了。第十九回批李嬤嬤的話"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又用一'攆',屈殺寶玉。……"但是讀者怎麼知道茜雪是自動走的?書中隻字不提,未免太不清楚。茜雪只在第七、八兩回出現,兩回回末都有詩聯,屬詩聯期,約在一七五五年定稿。第八回內寫寶玉擲茶杯發脾氣后,岔開去寫秦鍾伴同入塾的事,下兩回是鬧學與鬧學餘波,接寫秦氏病、死、出喪、秦鐘的戀愛與死亡,元妃省親,直到第十九回才有機會提起茜雪已去。一七六二年春刪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下半年在第十、十一回補加秦氏病,擠出這兩回原有的內容:薛蟠戲秦鍾。賈璉有事出門也連帶的刪了。第十或第十一回一定原有茜雪求去,這兩回經過改寫,因為秦可卿的病,背景一直在東府,無法插入茜雪的事,只好也刪了。寫獄神廟回的時候,茜雪之去想必還沒刪,不然讀者不知道她怎麼走的,無法接寫她"慰寶玉"。因此寫獄神回在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間。第八回有早本回目"擲茶杯賈公子生嗔",可見早本已有遷怒茜雪的事。但是如果發展下去也有"慰寶玉",不會在獄神廟,因為抄家才把家屬暫時寄押在獄神廟中。巧姐在獄神廟重逢劉姥姥,大概也與買賣人口的官司有關。一七五四本添寫抄沒,到一七六○初葉才把茜雪紅玉寫在一回內,提前借用獄神廟作背景,從這兩個不念舊惡的丫頭身上寫出破家的辛酸。畸笏暗示獄神廟中寶玉紅玉的談話內容,聽上去紅玉還沒嫁給賈芸。顯然紅玉去鳳姐處后,直到此回方才重新出現。原來紅玉外調不過是遣她出園,正如脂硯批的"姦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也符合宋淇關於大觀園的理論。畸笏代紅玉辯護:"鳳姐用小紅,可知晴雯等埋沒其人久矣,無怪有私心私情",照當時的觀點看來,是把才德混淆了。紅玉是林之孝的女兒這一點,與她在怡紅諸鬟間的地位不合,與晴雯對林之孝家的態度也不合,顯然是后改的。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一節內,第二十六回紅玉佳蕙的談話中,晴雯都不是孤兒,二者都是早本,經一七六○本改寫,但這兩場的紅玉都與林之孝之女的身分不合。顯然直到第二十七回鳳姐紅玉的談話中方才觸機將紅玉改為林之孝的女兒,純粹為了對白的效果,並與獄神廟回的情節無關。畸笏一七六二年初夏的一條總批提起賈芸仗義探庵,因此探庵寫成的下限是一七六二年初夏。探庵營救的女尼不會是妙玉或芳官,情形都不合,淘汰下來唯一的可能是惜春。由於賈芸紅玉的關係,此回應在"五六稿"內,與獄神廟回同是一七六○初葉寫的。探庵、獄神廟回的背景都不在榮府。看來抄沒后的背景仍舊成問題,沒有能代替破敗的大觀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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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紅樓夢魘(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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