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時父親血染礦車道?
在隱居田園、嘯聚山林的日子,空氣的新鮮、大山的偉岸、岩石的嶙峋、天空的高遠、村民的淳樸,構築着童年的圖景。但世界上很難找到一片真正的凈土,世外桃源、烏托邦小島,只不過是中外知識分子的想像而已。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這場空前的浩劫發生在中國,其危害程度遠遠超過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成為中國歷史上、世界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文革末期恰值我能記事的時候。有幾個夜晚,我們在村裏的一塊水田邊玩,忽見一個亮團從山邊騰空而起,把靠山的那面天空照得透亮,村裡這邊也被照亮了。那時候覺得很驚奇、害怕,生怕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有當過兵的村裡人說,那是機場的照明彈。在山的深處有一個軍用機場,隨時都準備打仗呢。10多年後,我和幾箇舊時同學跋山涉水到這個機場遊玩。我們見到了戰鬥機、機關槍和防空洞。機場一軍官惡狠狠地攔住我們說不準拍照,要將膠捲作廢。他將我們帶到營房上面后,又變了樣,笑着同大家聊天、講官兵的故事。大家還合了影,興盡而返。不久,還有兩兵哥給一個漂亮女同學寫了信。呵呵,估計他們太過寂寞了。文革時飛機還有其他妙用:撒傳單。飛機擔負起傳媒的功能,這在我後來所學的采編業務里是沒有的,可見那時中國人民的創造能力是無窮的。飛機一飛過,除拖出一條掃帚似的長尾巴外,漫天飄下的都是白色傳單,紛紛揚揚,像下雪一樣好看。我們戰戰兢兢地在公路上拾,但傳單內容早忘了。村裏的批鬥會隔三岔五進行,可惜我沒有見過。不過被押在小車上遊行的“反革命分子”、“右派”倒是見過。屋前的馬路是所有車輛的必經之途,遊行車還沒開過來,喇叭里震耳欲聾的聲音便已衝過來,頗有先聲奪人的氣勢。那時我特膽小,每到這時便嚇得早早地躲在奶奶身後。等車走得稍遠點的時候,就探出半個小腦袋,偷偷地看。蜿蜒且有點坡度的馬路,一輛神秘而駭人的車,就那麼深深定格在腦海中,像恐怖片。其實,我看到的只是皮毛。何清漣因為大我16歲,且居住在城區,自然比我看得多:“1968年的時候,湖南省邵陽縣發生了大規模的殺人案件,把那些所謂地、富、反、壞、右的五種人吧,全部、全家給殺光,屍體就拋到河裏或者就地處理,許多屍體每天從邵陽市的資江河漂流下來,當時邵陽人傾城出動,都去觀看這些屍體。那些屍體慘不忍睹,有的女屍被挖去**,挖去**;有的一家大小屍體用一根鐵絲從耳朵穿過去,捆在一塊就這麼弄下來;有的就是把手指用鐵絲這麼穿過去,扔在河裏面……”作家**則更是描述過廣西某地吃“四類分子”心肝的慘絕人寰的場景。1976年,文革結束,“四人幫”倒台,山村似乎恢復了寧靜。接着便是痛訴“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印象最深刻的是放電影,露天的、免費的電影。一張白幕布往樹上或屋前一掛,一大群人便早早圍過來。每次電影開始前總會出現這樣一個鏡頭:一筆將“四人幫”**、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的臉部輪廓全部畫出,一氣呵成,頗有王羲之之遺風,大夥都笑。我很小就能將這四個名字背得滾瓜爛熟,直到現在也沒有忘記。一年後,傳來了**的死訊。清楚記得那是一個黃昏,母親抱着我站在屋檐下聽村裏的廣播。聽着聽着,大人們都哭了,正在做老師的表姐更是哭得大雨滂沱,好像天要塌了一樣。而沒人知道,就是從那時起,驚雷撕開了黑幕,冰河開始解凍,中國告別了最黑暗的一夜。我一點眼淚都沒有,看着大人們納悶不已。關於文革的感性認識僅此而已。那個時代留下的印象是一片陰霾,像黑白照片,沉澱了過多的沉重、恐懼、莫測。多年後,我陸續閱讀了一些關於**、**、胡耀邦等人的傳記和關於文革的紀實、小說、教材。印象較深的是北大教授洪子誠所編著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記載着中國作家在那個時代凝血的雙眸、歪曲的倒影、橫飛的屍身。此時,我已經知道,成千上萬人的殉道、被害,還有山村發生的離奇的一切,其實都源於我們當初為之痛哭的那個人和背後的政治體制。**為什麼要發動文革?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認為:“在**炮製出的那‘四個偉大’中,毛只接受了一個,即‘偉大導師’,這仍然體現出他的聖人情結。發動文革是**走向聖人的決定性一步。他提出要將全國辦成一所‘大學校’(也就是**思想的大學校),要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雄心改造全世界人民的靈魂。“毛的雄心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他的內心是孤獨的。當時他曾寫下‘一陣風雷驚世界’、‘憑欄靜聽瀟瀟雨’的詩句,兩個反差強烈的意象暗示出他的內在矛盾。在寫給**的一封信中,他引用了阮籍的‘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並自言與魯迅心靈相通,都是解剖自己遠比他人嚴格。可惜他的胸懷無人理解。“標準的政治家是在革命勝利后追求和平,而**卻是虎氣、猴氣並存,骨子裏不安定,天生要造反,甚至把自己一手創立的國家自己搞得亂七八糟,內心有不斷破壞,不斷創造的**。”文革期間,我家倒是沒有受到任何衝擊。因為父輩、祖輩都是窮苦人出身,屬於“根正苗紅”的一類,甚至父親和好些親戚都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執行者”,家裏就擺了一張從地主家“專政”過來的精巧的花雕床和八仙桌。我就在這上面睡覺、吃飯,一點也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妥。每次填寫表格“出身”一欄時,我都無比自豪地寫下兩個字:貧農。其實,貧農的命運在解放后也是很悲慘的。這個悲慘當然不是直接源於政治,而是源於經濟,但經濟往往又是政治的晴雨表。在大躍進期間,全民鍊鋼,大辦水利,農民被強迫丟下農活去“找礦”、“鍊鋼”、“修水庫”,大量成熟的莊稼爛在地沒有收入倉,或者收割草率而大量拋撒。人民公社響應黨的號召大辦公共食堂,以幾千年來老百姓從未見過的場面糟蹋糧食,三、四個月就耗盡了那本已不足的口糧。到1959年春天,許多地方已經有餓死人的現象發生。1984年,有幾位學者在英文《人口與發展通訊》上指出:“1958年至1961年中國的大饑饉是人類歷史上死人最多的一次。”但那場慘絕人寰的大飢荒中,究竟死了多少人,出版物語焉不詳。如中國科學院1989年發表的國情報告這樣說:“按保守的估計,因營養不良而死亡約1500萬人,成為本世紀中國最悲慘的事件之一。”有黨史專著說:“1959年至1961年的非正常死亡和減少出生人口數,在4000萬人左右”。可是,整個1960年,《人民日報》一如既往,大談“大躍進的高速度”、“在較短的時間內,實現我們的偉大的理想”、“我國各地農村的公共食堂,自從今年春季整頓以來,越辦越好”、“已經進入健全發展的新時期。”據母親說,大躍進時期,村裡餓死了不少人。大家先是去山上挖野菜吃,野菜挖完后吃樹皮,樹皮剝完后吃“觀音土”。而這個“觀音土”非常致命,吃時感覺能飽,但根本消化不了,吃的人就被活活脹死了。這和飲鳩止渴差不多。我的外公是在大躍進期間生病去世的。到底是什麼病也沒弄清楚,只知道成天夜晚咳嗽,咳到後來吐血,而且肚子痛得很厲害。由於沒錢治病,只能拖着、熬着,他幾次想自殺都被外婆死死勸住。一天清晨,外公忽然神色很好,從床上跳下來,說要出去曬太陽。大家都很高興,以為有轉機了,其實那是“迴光返照”。幾分鐘后,外公栽倒在地,呼吸停止。爺爺到底是何許人物,是什麼樣子,母親也說不上來。母親只知道,我奶奶從一個叫黎家坪的地方遷徙過來時就是單身一人。黎家坪在國內革命戰爭和抗日戰爭時期,“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奶奶家特別窮,據說那裏的親人都看不起他們。為了謀生,奶奶帶着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從黎家坪遷移至雙鳳公社。她把大女兒嫁給了這裏的一李姓男子,也就是我的大姑爺,把小女兒嫁給了李姓男子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姑爺,自此便在這紮根。要不,奶奶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謀生。很多年後,伯父一直想帶着我們“衣錦還鄉”,回黎家坪看看那裏的人,出一口氣,但因病逝未能遂願。父親和伯父長大后,漸漸變得有出息。伯父年輕時候去當了兵,參加過震驚世界的抗美援朝戰爭。身為志願軍軍官的他,目睹了成千上萬的志願兵用血肉之軀抵擋聯軍的坦克、大炮,將生命留在異國的土地上。而一些被俘的戰士在歷盡艱辛輾轉回國后,不是被整死,就是受到處分。伯父的“命”比那些犧牲的志願軍好。他雖然腿部中彈,但命保住了,且立了功。戰爭結束后,他轉業至縣民政局。我最喜歡他年輕時穿軍裝的照片:那真是英姿颯爽,氣宇軒昂,一表人才,典型的“帥哥”,令我們這些後輩望塵莫及。父親念過初中,這在我們那兒可少見。他能說、能寫、也能算數,算盤打起來“嘩啦啦”響。父親身材還算魁梧,力氣大,打起架來兩三個年輕小夥子不是他的對手。最令人稱道的還是他的為人、聲望。他一向耿直、善良,以德、才服人。當上大隊隊長后,他帶領村民開渠引水、拓荒修路,為大夥作了不少貢獻,大隊惟一的一所小學就是在他的帶動下建的。奶奶一生貧窮、衣裳襤褸、省吃儉用,遺憾的是她與伯娘相處不太好。奶奶很疼愛我媽和我,常將自己省下來不捨得吃的紅糖和紅棗背着伯娘偷偷給我吃。伯父和父親分家后,她便一直住在我們這邊。那時,面對四周莽莽蒼蒼的大山,我好奇地問父親,山外是什麼?父親告訴我,山外是縣城,那裏有許多大山一樣高的樓房和星星一樣閃亮的燈光。從此,我便分外嚮往山外的世界,盼望着有一天那些燈光能將我的一生塗抹得燦爛輝煌。沒想到不久,父親獨自踏上了那條去往山外的道路。那是1977年,文革結束不久,百裡外的一個國營大煤礦招人,據說如幹得好,可以吃上“國家糧”,可以遷家屬。至於父親是否被這點所誘惑,我已經無可確認。反正,已經35歲的他不顧眾人的勸阻,上路了。在父親離去的日子,母親和奶奶常有事沒事走到馬路前,留意着每天下午駛過的那一趟長途班車,期待着父親的身影。我和哥哥在田園、菜地幹活時,也止不住往路上張望。一個月後,父親如期歸來探親,那簡直像狂歡一樣。他特地買了村裡沒有的饅頭,並抱着我狠狠地親了兩口,鬍子把我的臉蛋扎得好疼。從父親口裏,我們知道了他乾的是採掘工,在井下工作。因為他有些文化,所以他還當了班裏的支書呢。他準備以後把我們都接到礦里,過上好日子。我們都很樂。但沒想到,23天後,父親又回來了,不過是用大卡車運回來的。他躺在棺材裏,一動不動,再也不能聽到我叫爸爸了。在一次井下巷道的交通事故中,隨着一聲慘叫,父親的頭部被急馳的礦車活活碾過,鮮血、腦漿迸飛!清楚地記得,那時我5歲;清楚地記得,那時父親剛去煤礦2個月差7天;清楚地記得,那時有人說看到一個碩大的火球在家鄉的馬路上一滾一滾,就滾進了深淵;清楚地記得,那時整個山村的老老少少都在痛哭;清楚地記得,那時滿地禾苗正在散發清香……父親被安葬在屋對面的山上。那是一座我們小時候常去的山,我們曾在山上看着遠處縣城依稀的燈火,想像着不可知的未來和世界。在挨近山頂的一小塊平坡上,周圍被挖得都是黃土。父親就安息在這裏。透過掩映的樹林,田野、阡陌、馬路、行人、老屋、自留地、後山、炊煙歷歷在目。在我懂事後的歲月里,不斷傳來礦難的消息:瓦斯爆炸、透水塌方、亂采濫挖、地沉地陷,一隻只無形的惡魔吞噬着成千上萬的煤礦工人。為了完成資本的原始積累,礦主利欲熏心,視礦工的性命如糞土,有關部門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中央電視台《新聞調查》記者長江在《當代》雜誌發表的報告文學《礦難如麻》中吶喊:“中國有句成語叫‘殺人如麻’。‘礦難’在殺人!‘礦難’猛於虎!‘礦難’讓人沒法用語言來形容這來自地下卻顛覆於光天的一樁樁人間慘劇。”“殺人如麻”,還有另一層意思:殺的人多了,也就麻木了。殺人者麻木,旁觀者亦麻木!2003年繁峙礦難時,礦主不僅殘忍,而且狡猾。他們與當地政府勾結在一起,隱瞞真相,並不惜血本買通新華社記者,使其變成利益共同體,“穿一條褲子”,釀就了中國新聞史上的一大丑聞。父親走後,山路變得異常凄清。但我們仍習慣性地往馬路上望,目送着每一輛班車絕塵而去,盼望着奇迹的發生。母親和奶奶在長達數年的時間內常以淚洗面,給身心帶來了巨大創傷。母親經常夢見父親,在夢中哭醒,醒來又哭,自此眼睛痛、頭痛,為日後種種疾病的侵入埋下了禍根。我7歲那年,礦山根據國家工傷工亡事故有關規定,願意接收我們全家入礦,解決城鎮戶口,安排母親工作。母親考慮了很久,為了我們子女的前途,便背井離鄉,來到了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奶奶年紀大不想去,便留在家裏由伯父照顧。我們也時不時回家看望奶奶。記得有一年初冬,我隨母親、姐姐回去。當車至區(縣的派出機構,後撤除)里時,才發現公汽停開。回去還是前行?母親猶豫了好久,最終咬咬牙踏上了那條還有40里長的山路。已很難描述當時的情景,只記得走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坡時,我看到夜幕中點點的燈火,忽然一頭栽倒在地。幾年後,曾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奶奶也去了。奶奶活了80多歲,沒有享過一點福,省下一點東西常要留給我吃。至今,我仍彷彿看見她在時空中,一遍又一遍,掀開一層又一層的布,把一小塊紅糖取出給我。後來,伯父也病逝了。嚴肅的他在生前很少和我們交流。有一年暑假回家,我看到他咳嗽不已,全身瘦骨嶙峋,手上青筋暴起,卻依然忙着挑水、燒火、種田,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憂傷。他們的生存與死亡,和山上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一樣。由於一生飄零,說起來不孝得很,伯父的墳我沒去過,父親和奶奶的墳我都只去過一次。每逢清明節,在礦山的大哥都要回家“掛青”。每逢這一天,我總止不住投箸凝思。我知道父輩們都是很普通的人,在艱難時世中艱難生存,根本談不上建功立業,儘管他們也許有過這種想法。從某個角度而言,我是在延續他們的夢,在反抗絕望與無邊黑暗。離開故土后,老屋變得冷清。傾斜的屋身,佈滿裂縫的牆壁。沒有炊煙的裊裊升騰,沒有家人的歡聲笑語,惟有黧青色的瓦覆蓋著屋頂,也覆蓋著人生的悲歡離合。不過,這僅存的一點記憶也被一場大火燒去了。伯母后讓一位與丈夫關係不好而出走的婦女住在老屋裏面,不想生火做飯時竟起火了。表哥、親戚、村民雖奮力搶救,但由於天旱缺水,屋子仍被燒去了大半。當我和哥哥趕往故鄉時,觸目之處皆是殘垣斷壁,爛磚碎瓦,儼然一片廢墟。我輕輕地拾起一塊瓦片,彷彿拾起了一段沉重的歷史。那第一聲啼哭好像又在耳邊迴響,往事悠悠如潮水一般湧來,一陣強似一陣拍打我的心靈。我默默無言。腦海里反反覆復交替着兩幅畫面:冰天雪地中,一位青年手握砌刀一塊磚一塊磚往上砌,凜冽的寒風捲起他的衣袂,他渾然不覺;熊熊的大火如巨蟒吞噬着老屋,頃刻間濃煙四起,梁斷牆崩。父親在修建這房屋時,也許永遠沒想到它會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山路仍然在延伸。它就這樣連接着村莊與城鎮,過去和未來,生存與死亡。祖輩、父輩在這條路上走過,探索過。而我亦絲毫不敢停留,踏着他們的脊樑和斑斑血跡,最終走出了重重大山,走向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