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聚山林的純真歲月?
中國有句老話:“英雄莫問出處”。我不是英雄,“縱使文章驚海內”,也不過是“紙上蒼生”而已。但是不管是無名還是成名,是英雄還是凡人,我認為都沒必要避諱自己的出處。劉玄德賣過草鞋,朱元璋當過和尚,高爾基賣過苦力,沈從文也就讀過小學,這些並未使其形象受損,更未能阻止其建功立業或立言、立德。我的成長經歷是與眾不同的,也可以說是特定年代、特定環境下的特殊“個案”。當同齡人先後走進象牙塔,成為天之矯子時,我卻像電腦遊戲《風雲》中的主角步驚雲一樣,為了生計和理念,在江湖上歷練、躬行了10餘年。期間,殺富濟貧、出生入死、刀頭舔血,自有另一番天地……我的故鄉邵陽市地處湘中,是一座古城、山城,舊稱寶慶府。我的出生地則在邵東縣、邵陽縣、祁東縣三縣交界的地方,行政上屬於邵東縣雙鳳公社(現為雙鳳鄉)。我人生的最初幾年就是在那草野莽林中度過的,多年以後才明白那是一生中最為燦爛最為無邪的時光。邵東是山的海洋,蜿蜒起伏,連綿百里。沒有幾個小孩不是淘氣貪玩好吃的,大山就能滿足這些**。如小竹筍味道鮮美細嫩,比大竹筍好吃多了;野板栗用火一燒,刺掉了,肉也燒熟了,又香又甜;小刺莓紅彤彤的,酸甜交加;山上奼紫嫣紅開遍,最常見的、開得最艷的花是映山紅。上學后,才知道它的學名叫杜鵑;山泉清澈見底,冬暖夏涼,這是我們每天都離不了的;當然,也少不了討厭的毛毛蟲、蛇什麼的。黃花是我們那一大景觀。它不是黃巢說的“我花開后百花殺”的黃花,而是一種菜名,在菜市場上經常可以見到:細長、深黃、乾瘦。可用來煲湯,也可炒着吃,味道鮮美。邵東是黃花之鄉,其產量佔全省的1/2,佔全國的1/4。黃花春天長綠葉,抽嫩枝,夏天開花、摘取,然後煮熟、晒乾,再賣給供銷社。它是家庭的一項重要經濟來源,價錢賣得比較高。夏天摘黃花是必不可少的勞動。黃花約在中午後2點左右開得最艷。其時,隨着一聲“摘黃花羅”,大人小孩,全部出動,三三兩兩,挽筐戴笠,且歌且行。手一伸、一折、一擲,竹籃里的黃色便一點點堆起來。摘取黃花的最佳時期是含苞欲放時,而不是全部綻放時。這也像女人,豆蔻年華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之際為最美。萊辛在《拉奧孔》將這一美學原理概括為“包孕性”。我的出生跟黃花有不解之緣。那天午飯後,烈日當空,正是摘黃花時分。母親堅持要去,父親大怒,吵了一架才阻止住母親。當日下午2點左右,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此時是未時,八字先生說命很好,有周恩來的文昌運,有正官正印正才,可當“大官”——縣團級!別小看這個級別,在我們八字先生眼裏,這個官大極了,簡直是他想像的極限。遺憾的是,至今我仍落魄江湖,除了當過網絡版主外,沒有半點要當“大官”的樣子。黃花葉一簇一簇,一團一團,綠油油的,像電腦遊戲《帝國時代之羅馬復興》中的草莓樹,煞是可愛。我們很喜歡在黃花地里玩耍:奔跑跳躍、捉迷藏。有時也搞惡作劇:將小路兩邊的兩簇黃花葉互相綁在一起,然後誘使別的小孩從坡上跑下來,一不留神就“嘭”地就絆倒了,大家沒心沒肺地拍手大笑,殊不知,可能不久自己就會成為惡作劇的受害者。挨着黃花地,一般還會種有“丹皮”。“丹皮”是一種藥材,比較貴,我們也把它賣給供銷社。“丹皮”的花特別好看,紅紫紫的,顏色和玫瑰差不多,但朵大一些。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所謂的“丹皮”其實就是牡丹,難怪那麼好看了。多年後看央視版《笑傲江湖》,當看到屢受誤解傷痕纍纍的令狐沖在一片黃色的花地里徜徉、沉醉,並在“婆婆”任盈盈那度過人生最為歡暢最為恬適的日子時,忽憶起黃花地。不知江南的那片黃花地,是否燦爛如初?山和水常常是連在一起的。故鄉沒有江河,只有一些池塘。池塘自然成了我們的樂園。沉魚是一件比較快樂的事。用竹竿將不要的帳子撐成四方形,再用竹竿和繩索懸着。帳子中心放一些椿樹葉或其他魚食,然後用瓦片蓋住,放進塘里。待魚咬食時,緩緩提起,鮮蹦的魚蝦便躍然帳上。在池塘里還可以摸田螺、蚌殼,這些都是美味。當然,夏天去塘里游泳是免不了的。我就是在塘里用雙手向前推着臉盆、雙腳上下撲騰學會游泳的。游泳一般是偷偷進行,怕父母打罵。游完泳后,身上的膚色會略有不同,大人用手指甲一劃,會出現明顯的一道白印。那時,一頓打罵是免不了的。他們還編出一些離奇的事來嚇我們,說塘里有水鬼,專找替死鬼,被它拖住就完了。為此,我們常膽戰心驚。貪玩也要付出代價。家門前有幾棵比兩層屋還高的梧桐樹。爬樹可是我的拿手好戲,兩手一抓,兩腳一蹬,一索溜就上去了。就算是光滑的竹子,我爬起來也毫不費力。記得有一次爬梧桐樹,大約到了一層多樓高的時候,我想用右手抓住一根短小的枝杈。但沒想到,手剛一着力,枝杈“嘎”地斷了,我應聲摔落。母親聽到響聲,匆忙從屋裏奔出來。但奇迹般地,我全身無一損傷,歇息一下又活蹦亂跳。還有一次中午吃飯時,我端着碗爬到了屋后的矮岩石上坐着。但由於吃得得意忘形,連人帶碗摔了下來,人中處劃破,鮮血直流。至今,在我的人中和左手虎口等處還殘留着童年的像月牙狀的小小印痕。從小雖淘氣,但是非觀念非常強,善於開展自我批評。一次,饞得不行,我慫恿堂弟去偷他家的紅糖吃。事後被伯母發現,她雖只罵了堂弟,但我羞愧得不得了,好幾天惶恐不安,覺得自己成了可恥的“賊”。還有一次,在人家塘里游泳,將魚攪得亂跳,趁機抓了一條,也是自責、害怕了好幾天。秋天的時候,李子、梨子、桃子、石榴熟了,一個個飽滿得讓人流口水。路過這些樹前時,總忍不住順手牽羊。“合謀作案”還是極少的,大夥只一起偷過花生,我們管它叫“打野雞”,打了“野雞”後去看露天電影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穿越大山的是惟一的一條山路。那是一條怎樣的山路啊,綿亘近百里,“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路全部是用大大小小的石子鋪成。一到冬天時,路就被冰封,一般的車輛是進不了的,長途公共汽車也停開。如非得開進,一般要在輪胎上纏上鐵鏈,以防打滑。儘管這樣,仍時有車禍發生。小時候沒有鞋穿,常光腳走在山路上,石子硌得腳疼。後來腳上起了繭,就好了,如履平地。在這條路上,我們曾牽着牛兒在朝露中晃悠悠地走過,帶着小狗和它比賽跑步,也自製了小車從坡上滑下。有月光的夜晚,我們裝得和哲人一樣蹀躞漫步。在這條路上,我也曾有過長途跋涉。有一年,父親在縣城裏做結紮手術。因為技術不過關,化膿了,住院治療,母親和姑姑、一村民帶我去看他。有一段30多里的路沒有車,大家只好走着去。我才一兩歲,得由人抱着。但我死活不讓別人抱,累得母親夠嗆。據說在醫院,我也特不老實,滿病房亂跑,吵鬧無比,令父母頭疼極了。那時,父親去照相館照過一張像。照片上,他穿着白色“的確良”襯衣,憨厚地笑着。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張照片,儘管已經發黃了,但至今仍嵌在家中的鏡框裏。我所有關於他容貌的記憶,都源於這張照片。山村物質生活極端匱乏,除了一些自製的土玩意外,幾乎沒有什麼玩具。記得有一次大病,據母親說當初都害怕我會死。在衛生院裏我不肯打針,母親眼淚汪汪地問我想要些什麼,我馬上高興地說:“我要小皮球!”那是我在供銷社看了好多次也沒錢買的皮球,可能也是那時惟一花錢買的玩具。小時候,除了玩好像什麼都不懂,但在潛意識中也有審美觀念:喜歡在田野邊看雲捲雲舒,在山頂上觀松濤起伏,在月光下捉迷藏、唱歌、嬉戲,在雪地里奔跑跳躍。這種單純的生活影響着我性格的形成。故鄉的狗也是童年生活中不可抹去的部分。記憶中常閃現這麼一個場景:山道、田野、菜地在眼前一晃而過,在逃亡了十多里路后,筋疲力盡的大黃狗又跑回到了熟悉的土磚屋前。屋檐上那青黑色的瓦默默無語。大黃狗前爪一搭后爪一點,從矮小的側屋檐竄到了房頂上。自知劫數難逃的它絕望地趴在瓦上一動不動。緊跟而上的父親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舉起了鋤頭。一聲哀鳴,血濺當場!這隻慘死的黃狗是我家養了一兩年的“寶貝”。它也曾有過燦爛的年華。從姨子家把它要過來時,它才一兩個月大,小小的、毛絨絨的。一叫起來,聲音脆得像嚼豆子。我企圖摸它的尾巴,它敏感地轉過身子狠瞪着我,嚇我馬上縮手,躲在母親身後。和小黃狗熟悉了,它就特別親熱,成天賴在我、哥哥、堂哥、堂弟身邊。有時白天我們出去干農活,走得比較遠。回家時,在離家100多米外的馬路上,大聲叫着它的名字,它就“忽”地像一團影子從梧桐環繞的屋前閃出,撲在我們懷裏,拚命地搖尾巴,並伸出長長的舌頭,挨個熱烈地吻我們的手,親我們的臉,差點將我們撲倒。“那是平生受到的最熱情的歡迎”,後來我將這段往事講給前女友聽時,她嫉妒無比:“哼,難道我就沒有這樣歡迎過你嗎?!”在那窮苦的年代,一般是沒肉吃的。主食通常是紅薯,能吃上一餐大米飯就算不錯了。媽媽偏心,疼愛我這個“滿崽”,經常煮點飯給我吃,我總要偷偷勻一些給小黃狗吃。過年過節的時候,家裏也常要倒一碗飯給它,讓它過個飽年。小黃狗慢慢長大,變得英俊、硬朗。它會捉耗子,會逮青蛙,有時也欺負小雞。它常跟我們去摘黃花、去拾柴、去沉魚,當然也跟着幹壞事——偷花生、到塘里洗澡。它很喜歡吃我們沉的魚,但不會挑刺,好幾次被刺卡住喉嚨,乾嚎了幾天才解決問題。我們喜歡摸它的耳朵,本來尖尖的筆挺的耳朵,手還沒有觸到,它就耷拉下來了,專門等待你的撫愛,特別好玩。那時,早晨一醒來我就把黃狗叫到床前,讓它舔我的手。中午時,我喜歡抱着它半躺在側屋檐下的高高的岩石上。出去玩時,它經常一顛一顛地跑在我前面探路,一看到蜻蜓、蝴蝶就樂不可支得跳起來撲騰。就是這麼一隻深得我們寵愛的狗,最終沒能逃脫厄運。那年,傳聞狂犬病流行。公社有令:狂犬好犬一律統殺。身為中國**黨員、大隊隊長的父親自然要聽上面的話,所以大黃狗未能幸免於難。得知大黃狗死訊的那天,我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大黃狗,你為么子要跑回來?”家中的土地板,硬是被我的雙腳擦掉了一塊。家人本來想將狗肉吃掉,我誓死不從,他們只得將狗交給我處理。眼淚汪汪的我在父親的協助下,拖着黃狗的屍體,在後山挖了個坑埋下了。為此,我好幾天不理父親。在遠離山村的日子,我再也沒養過狗。許多年以後,讀到屈原《哀郢》中的“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時,才終於明白當初大黃狗為什麼會跑回屋檐上,也終於明白在經歷過千山萬水之後,為什麼自己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塊貧瘠的土地,還是那片莽莽蒼蒼鬱郁蔥蔥沒有盡頭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