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從正午開始
路遙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中國作家,他一生與貧窮搏鬥,嘔心瀝血地創作,最終英年早逝,被譽為用鮮血和生命寫作的人。路遙是來自農村的青年真正的知己,他用書中高加林、孫少平、田曉霞的形象激勵着從農村奮鬥到城市的青年,並滿懷感情地撫慰着他們因搏鬥而受傷的靈魂。我自小出生在農村,後來到小城市上學,然後去省城上大學,直到現在到首都闖蕩,人生的跨度和心理的落差都常常令我難以承受,尋找朋友的速度趕不上環境變化的節奏,壓力、自卑、浮躁、孤獨的情緒,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輪番襲擊我的大腦,使我痛苦不堪。這時我總能想起路遙,想起那個看上去古樸、迂腐卻有着最強忍耐力的中年人,好像我的痛苦只有他能夠理解,也只有他能告訴我生活需要忍耐和奮鬥。路遙有一句話成了我與他息息相通的紐帶,成了我與路遙具有相似生活的重要證據。這句話來自路遙完成《平凡的世界》之後,發表在《女友》雜誌上的創作札記,叫做“早晨從正午開始”。大學畢業以後,我進了一家報社的廣告處,工作穩定,收入豐厚,分房在即,前程和人生一片明媚卻也一覽無餘,我心裏無由地多了許多恐慌,人生剛剛開始,怎麼就像要結束?這是不是我喜歡的職業?興趣和工作哪個更重要?對於家境貧寒、負擔沉重的我來說,成為省報正式幹部的誘惑是巨大的,也是我父母日思夜盼的好結果。但是在這裏沒有我的夢想,我的興趣是做一名記者和專欄作家。在長達一年的思考過程中,我認定這種穩定的工作只能保障我平平安安地走向死亡,卻不能給我的生命增加意義。一年之後,我辭職了,並下決心努力成為一名記者和作家。辭職后的半年,我沒有找工作,而是租了一間小房,開始看書和寫作。黎明入睡,中午起床,常常一個星期不見一個人,白天窗外的麻雀,夜晚汽車的馬達聲成了我最親近的朋友。深夜是學習的好時節,但也是最容易被悲傷擊中的時候。我在享受讀書樂趣的同時,也總是被生存和未知的恐懼包圍着。這個時候,我就開始懷念路遙這個神交已久卻再也無緣見面的朋友,想像他“早晨從正午開始”的生活,想像他那如老黃牛一樣,疲憊不堪卻奮蹄不止的樣子,順帶默想一下孫少平在學校里餓得頭昏眼花的困難日子。這個時候我就有一種被朋友圍攏的溫暖感覺,有這些人與我一樣有着理想,和我過着同樣的生活(出於崇高感,我當時將自己的苦難誇大了),這使我悄悄地將自己升華了一下,隱隱有與他們比肩的感覺,因為路遙與我還是有共同點的,我們的早晨都從正午開始。這種默念的習慣成了我堅持苦讀的加油站,在我的平凡的世界裏,我把自己想像成了孫少平,與路遙並肩向艱辛與苦難的生活進軍,這種信念支撐我熬過了無數不眠之夜,甚至當我由於過着不見天日的生活,加上房間潮濕,起了一身牛皮癬時,仍有勇氣幽自己一默,“我終於有點像路遙了。”坐在電腦前敲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名記者,兼一個專欄作者。每一次想起起一身牛皮癬的日子,我都很奇怪地感到幸福。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翻了翻一個青年的讀書筆記,他這樣寫路遙和他的書,“雖然那段艱苦的日子已經不再,但孫少平的樸實,對苦難的承受,以及年少氣盛的闖勁,都值得我學習,高三的時候不管冬夏,都是5點鐘就起床,有時候也覺得很苦,但是一想到孫少平,我就想自己受的苦太微不足道了。一直到現在,我還有一種想去嘗試苦難的情結,這也是和當初讀這本書有關。”路遙已經成為青年最偉大的勵志導師,也是我的導師和朋友。路遙是與苦難相伴的,他好像很少得到快樂,這是他和我們比他幸福的地方,我們有條件進行快樂的奮鬥。猶太人說的一句話與“早晨從正午開始”有異曲同工之妙,叫做“一天開始於日落”,猶太人這樣解釋:為什麼一天要始自日落呢?因為與其明亮地開始,黑暗地結束,倒不如黑暗地開始、明亮地結束。我認定這種穩定的工作只能保障我平平安安地走向死亡,卻不能給我的生命增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