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渾水
2077年，2月的第一天，天氣晴朗。
碧水苑，南桐開發區的第74個高檔小區，其內春光明媚，綠草如茵，和外面的景色想去甚遠。
這是人口再度爆炸的21世紀70年代，和郊區人均佔地5平米的膠囊房比起來，這兒足以稱得上“奢侈”和“舒適”了。
下了三天的小雪剛停，氣溫依舊很低，小區門口的綠化帶銀裝素裹，偶爾路過的行人也裹得嚴嚴實實。
“嗤——”
一輛無人駕駛懸浮車停在碧水苑門口，制動的高壓蒸氣讓車體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也融化了堅冰。
糜陸拉着行李箱走下車，在車身的觸摸屏上按了一下，用指紋支付並給予好評后，這輛容納兩人的小車送給他一張笑臉和一段復古的音樂，然後揚長而去。
他聽出來那是2013年菲董的歌曲《happy》，也是那年的動畫電影《神偷奶爸II》的主題曲。
之所以知道這首64年前的老古董，則與療養院的李奶奶有關。身為上個世紀90后的她總喜歡看一些復古的平面動畫，儘管人物是3D建模，可在全息投影如此發達的今天，這些都成為了過去時。
……
在比對了虹膜和指紋后，電子物業機械人接管了他的行李，並帶着他前往住處。
這兒的住處是他一年前的投資，也是人生前20年最大的開銷，現在看來倒是挺滿意的。小區的綠化很棒，各類安保設施也配得上“高檔小區”的評價，只是散步的情侶多了些，一路被放閃，抵達家門時作為單身狗的他已經快瞎了。
一年前他被戰隊以“性格極端，具有暴力傾向”為由掃地出門，還強制扔進“極端性格矯正院”前用最後的積蓄買了這兒的普通兩居室。如果這筆投資失敗的話，糜陸或將成為有史以來最凄慘的全明星職業選手，所幸上天還眷顧着他。
李奶奶說在她們那個年代，二十多歲就能獨自買房的人完全稱得上“年輕有為”這四個字了，而像他這種明星隊長職業選手更是在直播行業賺的缽滿盆滿……這一點糜陸至今都無法想像。
同理，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他也想不明白那句“買房是結婚的前提”，以及成年人為什麼會被父母逼着結婚，70年前到底是一個怎樣愚昧的時代？
……
感應到戶主踏進房門，控制房間的自主AI打開了SONDO-LFAI型投影儀，一面嵌在牆上的光幕從他近期的經歷中提取偏好播放節目。
“現在是老歌懷舊時間，讓我們伴隨着優美的旋律，感受半個世紀前的流行元素……
“塞納河畔，左岸的咖啡
“我手一杯，品嘗你的美
“……
又一首古董級音樂響起，糜陸不得不感慨數據採集真是刁鑽，竟然連他在療養院的喜好也採集到了，那明明是李奶奶的偏好，他只是跟着隨便聽而已……
“切到遊戲新聞。”他出聲道。
“……距離《黃昏紀元》開服還有不到23小時，其製作方維爾福公司仍未放出任何有關該作的官方消息。但從先前偷跑的一小段CG來看，這款遊戲絕對是跨時代的，足以改變整個遊戲業界！”
這是一家遊戲媒體，一副收了錢的樣子。
“換台。”
“……我不認為《黃昏紀元》會對遊戲行業產生什麼影響，AR與VR結合已經是目前技術的盡頭了，如果是一場技術革新，那也應該由北方暴雪、育旺迪，或者南極之易來推出，維爾福這種平台公司什麼時候做過現象級大作？天國的半條命3？Artifact3？”
另一家遊戲媒體，一副沒收錢、亦或是收了對頭公司錢的樣子。
“接着換”。
“……隨着遊戲行業的不斷完善和自我凈化，職業玩家已經成為不亞於白領的中高端收入人群，那《黃昏紀元》這款遊戲的問世會對遊戲行業產生何種衝擊呢？讓我們連線XX磚家……”
嗯……這回是磚家交了錢的樣子。
糜陸又換了好幾個台，無一例外都與《黃昏紀元》相關，就連時尚界也在議論那一小段偷跑CG中放出的衣服具有獨特風情與魅力……
他頭一次見到一款遊戲能佔據這麼高的話題度，上一個這種“劃時代”巨作還是在他出生前一年，2055年《自由》問世時。
這款由南極之易出品，結合了VR和AR尖端技術的遊戲，被稱為“業界救星”，“遊戲圈點金石”，它徹底改變了這個世紀前五十年來主流媒體對遊戲的看法。
糜陸在義務教育階段有門必修課叫《藝術發展史》，裏面提到了第九藝術“遊戲”，說它在以前被稱為精神鴉片、網絡毒品等等，甚至在華國魯地還有專門矯正這種“成癮症”的場所，其營收之高竟能成為當地支柱產業……
後來隨着全民網絡時代的到來，人們對網絡的依賴如同對水、對空氣，這種愚昧的說法也才漸漸沒了市場，但部分落後地區依舊存在。
直到《自由》出現，這些言論都成了過去時。
《自由》並不指代某一個具體的遊戲，它是一種概念，一種遊戲形式。有人說它是一個遊樂場，內容之豐富可謂海納百川，過山車、滑板、旋轉木馬、摩天輪等等應有盡有，全年齡段、任何人都能在其中享受樂趣。
簡裝的《自由》擁有藍牙耳機大小的嵌耳式便攜裝置，一個腕帶或手錶，以及一副全息眼鏡。這套設備是AR發展到極致的體現，可以隨時用投影改變穿戴者周圍的環境。
至於整套的《自由》“競技”設備，除上述外還擁有5*5的球形自由毯和萬能手柄兩部分，它支持體驗者在原地朝着各個方向奔跑、跳躍，並舉起手中的武器進行揮砍、射擊等動作。
以此為基礎，《自由》完美兼容了前半個世紀的所有遊戲種類，無論是RTS、FPS、MOBA亦或逐漸淡出市場的MMORPG，都能以它為載體得到更完美呈現。
而且因為遊戲方式不再是“宅在家裏面對顯示器”，《自由》的職業玩家也漸漸向傳統體育選手靠攏——考驗體力、反應、柔韌性等等。健康的體魄帶來了健美的外表，職業玩家一改幾十年前蓬頭垢面、頭髮油膩的頹廢形象，這也是類似足球和籃球等運動之所以不被視為“玩物喪志”的核心原因。
內行看技巧，外行看精神面貌，某種程度上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有人說《自由》就像21世紀初從華國興起的電子商務，潤物無聲，看似沒有任何摸得着的內容，只是一種形式，可實際上卻包容萬物，兼容了物質生活。
糜陸就很幸運，他十五歲從福利院出來時就因為出色的身體素質被南桐當地一傢俱樂部“滿天星”看重，成為了一名職業選手，開始進行《自由-突圍》這款FPS遊戲的訓練。
他似乎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逆天的反應和動態視力讓他很快成為一顆FPS界的新星，無論是個人賽、團體賽還是百人生存賽，都成績不菲，甚至率隊闖入過世錦賽決賽。
雖然最終折戟，但也獲得了“破損槍托”獎盃，即“最富抗爭精神獎”。這是用來嘉獎那些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世界，卻最終失敗的選手，被業內戲稱為“隊友不給力獎”。
後來他被滿天星以高價賣給國內的豪門俱樂部“逐日”，擔任其FPS分部的主力選手，似乎也應證了獎盃上那句話，翻譯過來即“凡阻我者，皆被拋於身後”。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他沒有任何加薪的要求，之所以被出售只是因為逐日的開價令人難以拒絕——自然是滿天星的老闆。
糜陸對他的這位伯樂始終抱有感恩之情，就遂了他的願，同時他也希望能在豪門完成自己的夙願。
然而就在所有人——包括糜陸自己都認為他最輝煌的時代即將到來時，流星隕落，天才夭折。
入隊僅三個月不到的糜陸就被雪藏，摁死在冷板凳上，後來更是爆出有極端性格和施虐傾向，被社會關懷聯合會的人帶走，經聽證會上各大專家學者的一致討論後送進了矯正院，而後又因不明原因遷至老年療養院。
與此同時俱樂部將他的名字劃掉，這位聲名鵲起的明星隊長從此徹底銷聲匿跡。
拜這一年時間清心寡欲的療養所賜，現在回想起這一切，糜陸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因為他想起療養院裏另一個老爺爺——1994年的人，據說是個多特蒙德球迷——他所說過的一句氣話。
“哼，逐日就是業界的拜仁慕尼黑！打不過的隊伍都買垮！然後舉國之力去歐戰上丟人！”
這句感情色彩極度強烈的譏諷彷彿撥雲見月，令糜陸豁然開朗：他帶着滿天星在國內一級聯賽上打敗逐日不是一次兩次了，闖進世錦賽那一年恰好擠掉了逐日的名額……
理清了其中緣由的他，也就不在乎什麼復仇了，他明白以自己的能力，那隻不過是個笑話而已。在逐日這種業界的龐然大物面前，已經銷聲匿跡的他就像一隻孱弱的幼崽，除了奶聲奶氣地吼叫幾聲讓人徒生憐憫以外沒什麼作用。要換做一年前年輕氣盛的自己，或許恨得咬牙切齒，大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然後泛起無力感，在憤怒和焦慮中渾渾噩噩一陣子。
但現在……與其變着法兒折磨自己，倒不如活的開開心心，有滋有味，這樣或許才是最好的“復仇”。
當然，如果實力到了，機會來了，他也一定不會放過。
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像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但也最易夭折。只有寶劍入鞘，暫掩鋒芒，才能伺機待發，一擊梟首。
比如現在，似乎就有一條蘊含無限可能的路擺在眼前。
……
2055年《自由》問世時，前五十年在鍵盤鼠標等一系列控制器上“技近乎道”的業界前輩們一下子淪為了小眾。而現在，《黃昏紀元》的廣告詞似乎也有這種趨勢——即以出色的身體素質見長的職業選手將不再佔據絕對優勢。
它的廣告詞是這麼寫的：
【肉體限制了你的靈魂，但我們可以解放它。】
簡短，但有力。
乍一聽像某種邪教的傳教方式，可從那段短短兩分半的偷跑內容來看，這TM竟然是真的？
說是CG，實際上是第一視角的實機演示：一個人從漆黑山洞吭哧吭哧爬出去，面前豁然開朗，一片平原躍然浮於眼前。然後他在中世紀風的村落里蹭了頓飯，期間把黑麵包切成碎塊和羊肉糊煮在一起，和端飯的異族風情姑娘道了聲謝，姑娘滿臉羞紅地走開了。
畫面到此戛然而止，偷跑的人說這是遊戲內最終畫面，頓時讓輿論炸開了鍋。
有人譏笑說這是維爾福的煙霧彈。
那種即便放大50倍也不失真的水流紋理、顆粒畢現的麵包屑、針腳細密的衣料材質以目前的技術的確可以渲染。用鈍刀在堅硬如石的黑麵包上挫下一堆碎屑，渣子窸窣落下的過程咬咬牙也能燒錢燒出來……
但是，那也僅限於CG動畫，亦或是CG電影。
可現在你告訴我這是即時演算？還MMORPG？
市面上沒有一家遊戲公司的光子引擎足以承受如此誇張的運算量，做單機都吃力，更別說網遊了，這分明就是逼真到極致的動畫，甚至真人短片！
但也有人說這是真的，而且隨着第一批預售的遊戲倉陸續發放，不少人登入遊戲體驗了這個幾乎全真的浸入式世界。
他們說，維爾福真的創造了一個“世界”。
這種證實瞬間引爆了整個業界。
如果情況屬實，花二十年時間佔據了市場95%份額，甚至入侵家用機領域的《自由》將徹底淪為玩笑。在可以代替淺層睡眠的《黃昏紀元》面前，它的遊戲體驗就如傳統鍵鼠操作面對《自由》來襲時一樣軟弱無力。
在以後，《自由》或許就只會成為人們的健身設備，就和小區里那些娛樂設施一樣……
這就是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比自然界還要赤裸裸。情懷可以續命，但在名為發展的浪潮面前，脆弱的不堪一擊。
這便是糜陸看到的機會。
每逢業界面臨解體和重組時，新生環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就如渾濁的海水對一條魚或整個魚群而言都是迷霧，淪為口糧還是趁機壯大自身全憑個人實力。
而糜陸很篤信，他是一條鯊魚，獨來獨往的鯊魚。
哪怕對手是訓練有素的魚群，他的尖牙也足以撕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