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心事一掃而空,晏千隻覺得神清氣爽,整個人說不出的輕鬆。她仔細瞅着顧愈明,眉眼彎彎的模樣笑的幾乎直不起腰來。
顧愈明看着她全無形象放肆的笑着,不由自主的,笑紋從眼角泛開一個溫暖的弧度,話語中亦不自覺的就帶上幾分寵溺:“師父。”
世上美好的詞語千千萬萬,就偏偏他能將這“師父”兩個字叫的百轉千腸。
晏千秋沒有忍住,拉着顧愈明就跑了起來,丟下了小花,經過鋤草的沖虛子身邊,不斷的奔跑着。說來也是奇怪,兩個人明明都能夠飛起,落在山巔也不過片刻的事,可誰也沒有提誰也沒有說。
她就帶着顧愈明沿着蜿蜒的山路不斷的奔跑,有風從不知名的遠方吹來,吹着她的髮帶飄飄揚揚。兩人的衣角蹭過沾染着露水的灌木,濺落一地冰涼。
遠處,灼灼其華,萬里芬芳。
摩羅山巔的桃花林中桃花常開不敗,端的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桃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從天空墜落,枝頭的粉紅,調皮的鑽入晏千秋的鬢角,明晃晃的,亂了顧愈明的眼神。
“我喜歡這裏。”晏千秋停了下來,因着體質到底不比普通人,跑了這麼遠卻連喘息聲也沒有。
顧愈明站在這裏,覺得自己投身在神話中。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我也喜歡。”
晏千秋偏頭看着他笑,鬆開了他的手向前走了幾步。
“沖虛子這老頭兒啊,這塊桃花林伺候的是真的好。”她抬起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暢快的大笑,“他用着桃花釀酒,卻又不似其他人那般做法,釀出的酒醇香可口,溫和清雅,最適宜在這片桃花林中暢飲。”
“你看。”晏千秋指了指眼前一株桃花,心細的顧愈明清楚的看見一縷花瓣飄飄悠悠打着旋的落到了晏千秋的酒葫蘆中,她仰頭喝了一口,那花瓣劃過她的唇畔,落到了頸邊,接着便像是黏在了肌膚上一般,怎麼也落不下來了。
桃花的花瓣當真是嬌艷,更襯的晏千秋肌膚若雪,白皙無暇。只是,不論那桃花多麼的艷麗,終究比不過那一點朱唇,奪人心魄。
顧愈明的眼神不自覺得落在了晏千秋的雙唇上,眼神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晏千秋抬手將酒葫蘆扔過去,顧愈明下意識的借住抱在懷中。晏千秋所拿的酒葫蘆雖然外形普通,像是燒紙的瓷器混合著泥土般的赭色,與其他酒葫蘆別無二致,可觸及之處如玉一般的光滑,細細看去又不像是赭色,反而泛着暗紅,像是在血色中浸染。且這酒葫蘆看着不大,重量卻委實不輕,顧愈明接手后也着實吃了一驚。往日看見晏千秋拿在手上把玩,原以為不過十分輕巧的事,現在想來果然非比尋常。
“師父的臂力……”顧愈明掂量了一下酒葫蘆,笑道,“果然不容小覷。”
“臂力?”晏千秋語聲困惑,待看見他懷中的酒葫蘆后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那是自然,抱起十個你都沒問題!”
顧愈明早就知道她這喝了酒以後的嘴巴里可吐不出什麼像樣的話來,抿着嘴露出了淺淺的小酒窩,垂了眉眼道:“那以後,還請師父沒事多抱抱徒兒吧。”
“嘎?”晏千秋如同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鸚鵡,面色古怪。請師父多抱抱徒弟?這話聽着於情於理上確實沒什麼大問題,可是若是放在顧愈明這樣長身玉立的適齡青年身上,問題可就大大的有了。對着自己說這種話,這小子……是裝作不知道,還是故意的?
晏千秋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道:“那你且陪為師喝點酒吧。”
顧愈明拎起酒葫蘆放在了自己面前,認真的問道:“這裏面的酒?”
“嗯。”晏千秋應了一聲,看他這個模樣,方才那話……應當是無意之舉吧?
顧愈明透過葫蘆口向裏面看去,還未貼近就已經聞到了一陣誘人的醇香在他的鼻端縈繞,忽遠忽近,“沖虛子釀的桃花酒么?”
“你說是桃花酒也可以,不過,它又與普通的桃花酒不同,因此沖虛子便給它取了個名字。”晏千秋像是想到了什麼,面上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雙頰微微泛紅。
“叫什麼?”晏千秋這般模樣,顧愈明便覺得那酒還未入喉,就已經讓他醉了三分。
“你先嘗嘗。”晏千秋眼睛轉了轉,看向他,賣了個關子。
顧愈明聞言將酒葫蘆送至唇邊,淺嘗輒止。頓時只覺得這酒不僅聞着醇香,入口更是醇厚悠長,通過味覺驀地喚醒那些沉睡已久的記憶,綿長悠遠,回味良久。
他有些微微失神:“好酒。”
聽到這樣的評價,晏千秋比誇讚自己還要高興,笑着點點頭道:“確實,這酒名叫‘南柯’。”
一枕黃粱,南柯一夢。
悠遠的夢境美好的像是根本不屬於這個天地,只願讓人長醉其中不復醒來。
顧愈明怔怔看着酒葫蘆喃喃道:“南柯……”
“嗯,沖虛子說,這是為了紀念一段很久很久之前的傳說。他釀着酒時只想到了那個故事,百轉千腸間終究是釀出了這樣截然不同的桃花酒。”晏千秋頓了頓,“你可曾聽說過魔神柳既明的故事?”
“魔神?”顧愈明皺了皺眉頭,“倒是依稀聽過一些,他是第一個仙體入魔成為魔神的天才,自行悟得劍意,百年難得一遇的劍修。正是因為他的存在,讓後來的人明白,人魔不過一念之間,何來絕對的不同。正是因為如此,才有了之後魔尊天澤君強行合併修仙界和魔界,人妖魔三族混雜的情況。”
對於無從追查的過去,人們總是喜歡用花哨的外衣包裝成華麗的模樣,傳說終究是傳說,口耳相傳,信以為真。
晏千秋聽見這樣的說法,勾了勾嘴角:“魔神曾經的那把劍就叫‘千秋’。”
“和師父有什麼關係?”想到晏千秋的名字,顧愈明有些訝然。
晏千秋搖了搖頭,好笑道:“當然沒有。我若是跟那魔神有關係,還至於在這個旮沓帶着么?”
她語調微沉:“只是我父親曾經在一本小書冊上讀到過魔神的故事,因此着了魔,便給我起名‘千秋’。”
“魔神柳既明……”顧愈明眼神悠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傳說他原本是當時第一宗門的掌門,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十九洲,斗破四方,全無敵手,當屬天下第一劍修。”晏千秋語聲緩緩,千年之前已經泛着舊黃的畫卷徐徐展開,“只是後來一場仙魔大戰之中,其道侶身隕,魔神亦受到重創。”
“難道在那時,他生了心魔?”顧愈明開口。
“倒也不是。”晏千秋道,“魔神與其道侶伉儷情深,二人長在同一師門,朝夕相處,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其道侶身隕后,魔神身心受創,之後卻驚異的發現其道侶出現在了魔界,成為了一個魔。”
顧愈明聞言眼中充滿了詫異:“這當真是聞所未聞。”
“是啊。”晏千秋想了想,“之後的故事便沒什麼好說的了,魔神為了帶回自己心愛的道侶,仙體入魔,背負罵名,卻以殺止殺,終成一代魔神,攜着道侶破碎虛空,遨遊滄海。”
“南柯,據說是牽引着魔神跨過修仙界,走向魔界尋找他道侶的媒介,具體是什麼已經不得而知,我想,應該是他們的信物罷。”
曾經的苦難,終究是化成筆下的三言兩語。就像是天澤君和沈昭昭的傳說,沒有人能清晰地記起曾經發生了什麼,終成傳說,遊盪在時光之海,撲朔迷離。
“魔神當真是一往情深。”顧愈明沉默許久,微微嘆道。
“說來也是可笑,”晏千秋笑着說道,“這魔神原先修的是最為剛烈的殺伐之道,本該是斷七情斬六欲,偏偏卻是情深不壽。”
“能為你取這樣名字的父親,應當也是情深如海罷。”顧愈明眼神閃爍,其中有着隱隱的暗流飛速略過。
晏千秋抿着嘴只是笑,並不接話。
“且不說魔神,世人皆說上任魔尊天澤君嗜殺成狂,陰鷙殘忍,最後他也攜着愛侶踏入紅塵,以戰止戰,平息戰火。”
“不過道是無情卻有情罷了。這世間,當真有什麼所謂的無情無義之道么?”顧愈明沉吟。
兩人並肩遠望,山巔雲霧縹緲虛無,摩羅山就像是被雲海包圍的孤島,於此處四望,是滿身的孤寂無怨。這塊土地上,究竟還留有多少的傳說,埋沒了多少的情深?
“我總歸是修不了無情之道。”晏千秋淡淡開口,顧愈明偏頭見她,卻覺得她雖然表情淡然,眼睛卻亮的驚人。
“這世間有太多的情深,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痴男怨女,林林總總,短暫易逝,總是道不盡的惆悵歡愉。我聽到了許多,見到了許多,當真是苦,可是苦中卻又如此的甜。於道之上,我怕是早就入了情障,走不出去了。”晏千秋感慨道。
“師父?”顧愈明心下一驚,晏千秋的功力對於他而言一直是仰望的存在,在顧愈明有限的時間內,他覺得晏千秋一直是強大無畏,深不可測的。可是,那樣強大的師父,卻在自己面前說她自己入了“情障”?這是……她的心魔么?
白眉之戰中,冥靈花開之時,月色迷離下,驟然失神的師父,原來在那個時刻,真的是因為看見了心魔么?
有了心魔,修行自會遇到阻礙,可師父往日裏老神在在,可一點也不像是為此憂愁的模樣。
“怎麼,嚇到你了?”晏千秋好笑的看着顧愈明怔愣的表情,抬起手來拍了拍顧愈明的頭。因為顧愈明要比她高處一些,她還不得不踮起腳來。
“我卻對這情障心中沒什麼執念,總之不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因為,障於我而言,卻也不算是障,心中無成執念,又何來的魔?”
“父母情,兒女情,兄弟情,朋友情,戀人情……”晏千秋一邊說著一邊低下了眉眼,“總要一一嘗過其中的個般滋味,才不枉白白來這世間走一遭。”
“就連這師徒情,不也是如此?”晏千秋轉而微笑着看向顧愈明,“在這之前,我可從未想過自己會收一個徒弟,可是自從有了你,這師徒情中的百般糾結心酸與自豪欣慰,也是挨個兒嘗了個遍。”
“可是……”顧愈明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有什麼情感就要埋藏不住的噴薄而出。……可是,師父,我卻不僅僅想與你嘗盡這師徒情。
這世間,戀人所在一起的歡愉惆悵,我都想與你一同品嘗。
顧愈明絕望的閉上了眼睛,晏千秋說她墮入了情障,可入了障的人哪裏是她?那成了執念的心魔,是他萬劫不復的屍骨所化。
求不得,放不下。
顧愈明抱着酒葫蘆瘋狂了灌了一口,這酒醇厚卻不燒人,可此時那綿長的味覺卻將熱的他渾身滾燙。他覺得自己有一些醉了。
晏千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時而將酒葫蘆接過來灌下兩三口。往日裏,這小子看見自己喝酒總要想辦法勸阻,要不就偷偷把自己酒葫蘆里的酒換成白水,要不就是想辦法打岔讓自己忘了喝酒。
晏千秋倒是捉弄過他,逼着他喝過一些,不過每次那小子都沉默的擦擦嘴也不看她,倒是讓晏千秋自己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了。無論怎麼樣,都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顧愈明會乖順的坐在自己旁邊,陪着她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
她知道顧愈明心中藏着許許多多的事,很多事他不願意說出來,哪怕自己會成為他最合格的傾聽者。晏千秋也不急,因為她知道,顧愈明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真心的,那如水般明澈的心。
所以,她願意去等待眼前這個人開口,坦誠相待。
桃花樹下,一杯一杯復一杯。花瓣紛紛簌簌,如雨水落下,搭在兩人的肩頭,頃刻又被風打着卷吹散。晏千秋盯着眼前的桃樹繽紛,看着顧愈明漸漸從一個變成兩個,從兩個變成四個,她笑着斜歪在了小榻上,笑的肚子都痛了起來,整個視線天旋地轉——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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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有幾分沉重,晏千秋艱難的想要抬起頭,卻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要架不起來似的,重的堪比千年玄鐵。
嘖嘖,這就是宿醉的下場啊。
晏千秋自作孽不可活的嘆了口氣,真是她的錯,帶着乖徒弟喝酒之前一直忘記提醒一句。這南柯雖然味道不烈,後勁兒卻大的很,說是南柯一夢,那就真的是要做個一夢,最後直叫人睡的酣暢淋漓,不知春秋。
她腦袋裏驀地閃過沖虛子捏着下巴笑的賊兮兮的表情,想到自己第一次喝了這酒因為貪杯醒來后的痛苦,心中一陣一陣的發虛。
不過晏千秋自己到底是個老酒鬼了,不知道顧愈明感覺如何?恐怕那小子的反應得比自己還要痛苦的多吧?
這樣想着,晏千秋迷迷糊糊的開口喚道:“顧愈明。”
周圍空蕩蕩的,她的聲音打了個轉,夾雜着空氣中傳來濕冷的味道,又“撲通”帶着回聲,扔到了她自己臉上。
這滋味熟悉又陌生,可晏千秋心中十分清楚的知道,這樣的味道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摩羅山。因此只不過這樣細微的一點,就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再也顧不得什麼頭重如鐵,猛然抬起了視線。
果然不出她所料!
就在她剛剛嗅到這氣息時,心中就有了一個不得了的猜想。現在,只不過剛掃了一眼,晏千秋又是驚又是怒,還有一些意料之中的感覺。她早就不在那什麼山巔的桃花林中,而是再一次悄無聲息的瞬間轉移,來到了那間神秘的暗室,鋼爪釘在琵琶骨上,穿牆而過,讓她不能隨意動作。
“該死!”晏千秋狠狠握緊了拳頭。
她低頭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那鋼爪透過琵琶骨,彷彿凝固在了她的身體裏,再也無法抽離。
第一次見時,她震驚到了極點,那裏已經皮開肉綻相當血/腥,疼痛入骨。第二次來到時,已經不再滲血反而凝固成了黑色,疼痛稍緩。而這次,只要她沒有大動作,這個部位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痛苦,只是血跡都已經凝固,壞肉綻開再也沒有了重新長在一起的機會,透過冷森的鋼爪,彷彿可以窺見白骨的一隅。
就像是一個醜陋的,無法剝除的印記,烙在晏千秋的身上,直讓她渾身汗毛豎起,不寒而慄。
“該死!該死!”晏千秋額頭滲出了汗珠,掙動着想要從這裏離開。
這究竟是什麼情況?現在這種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第一次晏千秋認為是冥靈花開后的幻象,不甚在意。第二次,她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進而認為那個戴着面具的神秘人是自己的仇人,為了復仇而佈下的夢境,而後引她入夢給予這樣的懲罰。
可是,正如上次那個男人所說,夢中會有如此清晰的痛覺?還能夠感受到如此冰冷的感官?如若連這樣的細節都能做的如此逼真,那造夢人當真是厲害無比,這世間只怕是罕有對手。
既然有如此厲害的人存在,自己緣何又全然沒有聽說過?!
晏千秋為此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招惹到了什麼樣的人物,遭遇這樣的事情。更讓她不能理解的是,一而再再而三,這個人究竟想要做什麼!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你給我出來!”晏千秋穩住心神,衝著暗處叫道,“我知道你就在那裏看着我,你給我出來!”
暗中有什麼身影蠢蠢欲動。
晏千秋一眼就察覺到了異樣,拴住她的鏈條發出噹噹的雜音,亂七八糟的鑽入耳朵,混合著她的怒聲:“躲躲藏藏,裝神弄鬼,這樣究竟算什麼!”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銀色的面具在暗光下反射出一道冷硬的弧度。晏千秋屏住呼吸,看着那個頎長的身影慢條斯理的走了過來,那人微微歪着頭,露出的嘴角勾着一定的弧度,頗有幾分玩世不恭的模樣。
“聲音這麼大做什麼?”他站到了晏千秋的面前,站定,徐徐開口。不知道為何,晏千秋覺得他現在的心情似乎不錯的模樣,連帶着聲音中也夾雜着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若是想聽到,自然聽得到。若是聽不見,你就是喊破了喉嚨,我也不會出現。”他說話飄飄悠悠的腔調,總像是在雲端飄着似的。
從那雲端的角度,可以清晰的俯瞰下面每一個動作。
這如同貓兒玩弄老鼠的把戲,佯裝放開貓爪,看着老鼠抖抖索索晃着身體就要逃跑,又輕而易舉的暗住老鼠的尾巴,讓它瞬間陷入絕望。
戴着面具的男人就像是這主宰遊戲的貓,而晏千秋就是那隻怎麼也逃不開的老鼠。
“怎麼,我看你剛醒來就叫着一個名字。”那個戴着面具的男人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宛若深潭的眸光中閃爍着幾分戲謔,“他是誰,嗯?就這麼緊張他?”
這問題當真是問的無禮又古怪,晏千秋心下覺得詫異,不自覺的偏了偏頭想要躲過他的目光。前兩次都只有自己來到了這裏,顧愈明肯定不會隨着一起過來,現下應當是十分安全的。這人現在算什麼?試探么?
“關你何事?”想定了,晏千秋冷笑一聲,“我叫誰,和你有什麼關係?”
氣憤瞬間降到了冰點,那人的好脾氣好像一瞬間就消失殆盡了一般,他死死盯着晏千秋半晌不開口說話。
晏千秋本就性格強勢,眼前的人這般強硬的看着她,她就偏偏要比他更強,故而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緊緊抿着嘴巴一言不發。
兩人僵持了良久,戴着銀色面具的男人突然開了口:“啖寧魔祖。”
晏千秋冷哼一聲,果然是她的敵人沒錯,世上能將這名字和她本人對上號的人,十個手指頭可數的過來!
接着,那人又慢吞吞的說道:“晏千秋呀……”
晏千秋心底一驚,整個人如墮冰窟。她就像是被九天雷劫辟了似的,從頭僵到了腳,她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竟是瞬間動也不敢動。
“你……你是誰……”彷彿從牙縫中蹦出的句子,晏千秋不由自主的戰慄起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世上,聽說過啖寧魔祖的人很多很多,但是能認出她來的人可不多。這世上或許可以認出來她人的還能有幾個,但是知道她真名的,當真是少之又少。
晏千秋這籍籍無名的存在,怎麼會和啖寧魔祖這樣的人掛上鉤呢?
晏千秋怎麼會是啖寧魔祖,怎麼會是眼前這個人呢?
知道這一切的,根本沒有幾個人,而唯一知道這些的就只有些,她最信任的……她最推心置腹的……
難道是背叛?!
不,絕對不可能!
連顧愈明都毫無察覺,顧愈明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從未知道過這些,他不過以為自己的師父是個能力有些兇悍的怪人罷了,平日裏迷迷糊糊可和什麼厲害的頭銜根本搭不上邊,更不要說是什麼魔祖了。
朝夕相處的顧愈明都不知道,絕對不可能是沖虛子泄的秘!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眼前這個人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他究竟是誰……他究竟是什麼人……
晏千秋心亂如麻,她抬起頭怔怔的看着眼前帶着銀色面具的男人,無數個念頭從她的識海之中飛速略過,而後被她一一否決,最後只留下了一個最令人不敢置信的答案。
“晏千秋,你裝傻裝了這麼久,也該想起來吧?”那人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直到這時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來究竟如何,是諷刺多一些亦或者是其他?
“你說這世上,除了自己,沒人能夠騙你。自己騙自己這麼久,很好玩么?”那人將視線移開,落在不知名的黑暗裏,“我想讓你睜眼看,你卻總是將眼睛閉上,以為黑暗裏所見的夢境才是現實。”
他每說一個字,就像是狠狠敲擊在了晏千秋的心上,敲的她幾乎肝膽俱碎,魂不附體。
“你、你是……”
怎麼可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會這樣……
“究竟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不會有另一種解釋了,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她排除過,只留下這最不可能的一種。
“你是……”
有一個名字曾在嘴邊念了無數次,現在卻在心底漸漸清晰,不知道為何晏千秋的眼睛中突然蒙上了一層霧氣,不爭氣的遮蔽了她的整個視線。
“晏千秋,”那個人漸漸俯下身來,俯首貼在她的耳邊,唇畔帶着溫熱的觸感劃過她的耳廓,銀色的面具貼在髮絲,一片冰冷。
“對於你來說,什麼才是重要的?”
心臟被一雙大手瞬間扣緊,晏千秋視線模糊一片,她宛如被狠狠扼住了喉嚨,疼痛到根本無法呼吸……
“師父!”
“師父你醒醒!”
什麼人搖晃着她的肩膀,晏千秋猛然睜開眼睛,瞬間,清新的空氣順着口鼻流入,流淌過她的四肢百骸,將她從無望之中拽出。僵直着不能動的肢體,也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生。
晏千秋驚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的人,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顧愈明?”
“是我,是我,師父。”顧愈明半跪在小榻前,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眼中流露出不加掩蓋的關心,“這是怎麼了?”
沒有銀色的面具,沒有暗室,也沒有那真實的觸感。
耳廓還在滾燙,卻沒有了那若有若無的聲響,幽靈般的縈繞在她的身旁。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晏千秋眼神有幾分迷離,恍惚間又聽見那人在耳邊低喃,究竟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顧愈明細細擦去她額角的汗珠,“是被夢魘住了么?”
修行之人鮮少做夢,被夢魘住更是極其稀少,或者說,被夢魘住可不是什麼令人放心的事情。原因當有兩種,一者與其自身有關,當是有了心魔,心魔趁其心志不堅定之時出來作祟,因為會被夢魘。二者當是與外界有關,只怕是有什麼宵小之輩,用引夢之法,將人困在夢境之中,嚴重者將會被困在其中不得逃脫,生生世世。
思及此處,顧愈明覺得心中有些不安,沒有忍住,開口詢問道:“師父……最近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嗯?”晏千秋回過神來,看見顧愈明可憐兮兮的半跪在小榻前,忍俊不禁的點了點他皺起的眉心,“別瞎想了。”
顧愈明卻只看着她不說話,顯然有些不滿意她這樣的敷衍完事。
晏千秋慢慢做起來面對着他:“我得罪過的人,或者說得罪過我的人,在我這裏科都有一份名單呢,即便是有什麼意外,查起來也方便的很。”
“名單?”顧愈明有些不相信,一向迷迷糊糊的師父還能有這樣神奇的名單?
“嗯。”晏千秋理所應當的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都在這裏,一筆一劃記得清清楚楚呢。”
顧愈明懷疑的看了晏千秋一眼,就那個眼神,晏千秋一瞥就知道他在想的什麼。抬手重重在他頭上彈了一下:“收收你那個小眼神,你師父我還是很厲害的,不過就是記幾個人而已!”
“我小時候,總覺得依照師父的性格,一轉頭就能把我忘了。”顧愈明摸了摸頭,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低聲道,“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一走就是很久。”
晏千秋委實受不得看他這般委屈的模樣,連忙抱過他的頭塞進自己的懷中,哎喲喲的哄了起來:“小乖乖,再也不會啦,你看我現在不是走哪兒都帶着你么?”
顧愈明被這動作和話躁的滿面通紅,卻執拗的沒有掙扎,任憑晏千秋動作誇張的抱着自己,抬着眼睛小心翼翼的盯着晏千秋,黑漆漆的眸光閃耀,小聲道:“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師父和什麼樣的人接觸,或者得罪了什麼人,遇到了事情也只能暗自着急卻幫不上什麼忙……”
“噗,”晏千秋失笑,鬆開了手,“其實呢,人說多很多,說少也很少。”
“嗯?”顧愈明歪着頭,不解。
“多呢,是因為曾經很多。”晏千秋解釋,“不過現在,他們都死了。”
顧愈明微微一驚,面上卻誇張了許多,驚訝的叫道:“真的么?!”
“是啊。剩下的,也是許多年不見了,還不知道有沒有死呢。”晏千秋滿不在乎的拍了拍腿,轉而沉思,“至於你說的引夢術之類,我心中大概也有了幾分計較。究竟是不是夢還不好說……不過……”
“不過什麼?”顧愈明湊上前去。
晏千秋看着他,拍了他的頭一下笑道:“不過我會繼續探查下去的!”
她從小榻上跳了下來,酒葫蘆不知道什麼時候滾到了小榻下面,顧愈明見她四處找什麼,便從地下撈了出來遞到了晏千秋的手上。
“真乖。”晏千秋笑着眯眯眼睛,接過酒葫蘆晃了晃,還別說,她跟顧愈明兩個人可真厲害,把這酒葫蘆喝了個底朝天。
“你怎麼又醒來的這麼快,頭可還痛?”
“我醒的還快?”顧愈明聞言苦笑,“我足足睡了一個月才醒來。”
“哈?”這下換做晏千秋目瞪口呆了,她瞪着眼睛算了半天,“整整一個月?”
顧愈明為不可查的嘆了口氣,應道:“嗯,是一個月。”
若不是及時醒來,險些要誤了大事。
“那我呢……”晏千秋指了指自己。
顧愈明抬頭算了算,“一個月零三天。”
晏千秋驟然鬆了一口氣:“還好沒睡個三個多月的。”
“師父有睡過三個多月?”顧愈明不經意間的問道。
“三個多月還算多麼?”晏千秋表情猙獰,“我曾經被沖虛子那個老頭子坑的睡了幾年!幾年!”
顧愈明真是覺得好氣又好笑,一睡睡幾年,晏千秋本性怕是不是要跟豬一樣了?
“誒,你在寫什麼?”晏千秋眼尖的看見小案几上攤着一張宣紙,上面零零散散寫了幾個字,只是距離太遠看不清晰。
顧愈明不動聲色的將紙收了回來,笑道:“是要給遠方的好友送一封信。”
“信?”晏千秋只覺得要笑掉大牙,“傻徒弟,你雖然功法是廢了,可符文還是能夠用的,這種事情不是一個傳音符就可以解決的?”
“徒兒知道。”顧愈明坐在了案幾前,“只是那朋友許久沒有聯繫,我亦不知道他在何處,因此想要找那‘鴻雁道人’替我傳信。”
鴻雁道人不是真道人,而是一位妖修。和白眉的境遇不同,鴻雁道人在修仙界很受歡迎,不是因為其他,正是因為其傳信功能。他修為甚高,等閑人不是他的對手,因而送信十分保險,不像傳音符容易被比自身修為高的人截下來。而鴻雁道人平日裏遊盪四海,所見之人頗豐,時常可以打聽到很多旁人不知曉的東西。
他接下的信必然送得到,因為送不到的信他從不會接。
而且,這鴻雁道人送信也是要講究有緣人,什麼人得了他的眼,自然順利無比,若是入不了他的眼,便是散盡千金也難求。
“哦?你小子也算是有些本事,連鴻雁道人也能請的動。”晏千秋饒有興趣的挑眉道。
顧愈明苦笑道:“師父莫說笑了,我只是剛把信寫好,至於鴻雁道人根本還未來得及見上一面,再加上我現下這副模樣……只能等寫完之後撞撞運氣了。”
“現下這副模樣”,配上顧愈明眉宇間難掩的落寞,晏千秋也覺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想了想,突然喜上眉梢道:“我可以幫你呀。”
“嗯?”顧愈明折着信箋,“師父打算怎麼幫我?”
“我幫你開後門啊。”晏千秋開心的將胳膊搭在顧愈明的肩膀上,“幫你開後門找到鴻雁道人,這事兒絕對好辦。”
“後門?”顧愈明回想了一下晏千秋難得靠譜的樣子,總覺得這次仍然是不靠譜更多一些。
他回頭覺得有幾分好笑,但還是繼續配合晏千秋道:“誰來給我開?”
“嘿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晏千秋豎起了手指,繞了幾圈,“這個人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顧愈明狐疑的看了她兩眼,試探道:“師父你?”
晏千秋笑容僵了僵:“我哪有這樣的本事。”
顧愈明四下看了看:“那還能是誰?”
總不能是這周圍的桃花吧?
晏千秋不在賣關子,答道:“沖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