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麼說。

她確實知道。

元生當鋪。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裏。

羅漢床的桌案小几上,點着香。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着臉,一手拿着一本書。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着眼,像是睡著了。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脫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几的另一邊。

香煙冉冉,裊裊。

「不是要走?」

他仍合著眼,但開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着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著:「不需為難自己。」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們。」

「我知道。」她說著,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着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

「並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涌,她紅着眼,強忍住,再問。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

「當然。」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着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着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着,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麼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將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麼父女之情嗎?」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閉目,抬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着帶他們走。」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淚紛紛,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裏,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將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著。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麼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產買下那船棉籽?」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闆了。」

溫柔揪抓着他衣襟,再忍不住,將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

他懷抱着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湧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麼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麼好不舍的?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將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着於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聽着他沉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里,有着一抹艷紅。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

這個月,在她忙着賣屋償債時,城裏到處暗潮洶湧、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裏那些商家正與他明爭暗鬥。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

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

這城位在運河要衝,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爭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爭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

看着他內衣里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爭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着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着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着。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隨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

他說,她是他的棋。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麼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着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着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該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

看着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嗎?

溫柔抬眼,看見他垂眼看着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着教她心顫的神情。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

真要留在這城裏,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

溫柔鬆開緊揪着他衣襟的小手,偎着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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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半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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