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你沒有要嫁。」

這領悟,教心頭,驀然一松。

「我有。」

又緊。

他眼角微抽,只見她朝他身後張望了一下,確定四下無人,才又開口。

「只是沒要過門。」

他一怔,「什麼意思?」

「我雇了人來搶親。」她看着他的眼,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爹不把我這閨女當閨女,這兒的人也容不下我,我留在這,只會礙人的眼,乾脆演一場戲,落水假死,走人吧。」

他一直知道她有膽量,卻不知她膽大成這樣。

眼前的女人又笑,神情莫名輕鬆,她抬手將垂落的發掠到耳後,看着他說:「我和翠姨、丘叔說好了,翠姨、雲香會同我一起,算是陪嫁,丘叔之後會帶陸義一塊兒告老還鄉,再與我們到約定的地點會合。這天下這麼大,哪兒不能去?以前是我傻,還想着能有父女親情,可都到了這個當口,也該醒了。」

他知,她是真看開了。

可看着她的笑,他卻只意識到一件事。

她要走,真的要走,離開這兒。

一時間,胸更悶。

「我們之間打了合同。」他聽見自己開口:「你想擱下那買賣?」

「我寫了信給你。」她轉身到書桌上,把那擱在桌上的信,拿了過來,遞給了他:「這上面有過去我做這買賣賺的利錢與明細,雖然不高,但也不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繼續這買賣,那能讓許多人吃得上飯、過得了冬。」

他沒有伸手去接,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中隆隆作響。

在此之前,來此之前,他都還懷疑,還有那麼一點懷疑,懷疑她只是藉此操縱他,想經由旁人把這消息傳給他,要他來救,讓他幫她處理這天大的麻煩。

可她不是,她早想好了,都安排好了,她自個兒就找到了解套的辦法,根本沒想過要找他。

找人搶親,假死走人。

她也真想得出來。

「迎春閣是我開的,你就不怕,我把那些農婦拐來逼良為娼?」

眼前的女人,定定的看着他,開口。

「你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聞言,她微微歪着小臉,點頭同意,說:「確實,我不知道,不是真的知道。」

可她話沒說完,他知道,她雖將手上的信擱到了窗台上,可那只是她手酸了,她依然用那雙剪水秋眸瞅着他。

「幾個月前,有人傳,周豹病了,不再外出。」

他眯起了眼,可她依然瞅着他,繼續道。

「一個月、兩個月,真沒人再見着他,慢慢的,開始有些商家沒繳月錢,幾天後,那些商家,一個接着一個出了事,沒幾天全都乖乖的又再去買平安符繳月錢。人們追着那些商家多方打聽,卻沒人肯說是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們身上、臉上的傷,就在那兒,藏不住,那些死了人的喪家,更不可能遮掩。但即便死了人,依然沒人敢多說一句,或許就是因為死了人,才更加沒人敢開口。」

風來,揚起他的發。

烏黑的髮絲,撫過她的臉,教她悄悄的紅了臉。

他低垂着眼,看着那臉紅的小女人,她沒有閃躲,只一瞬也不瞬的仰望着他。

「後來,人人都說,周慶同他爹一般,同樣的壞,一樣的狠。」

她說著,水漾漾的黑眸里卻沒有半點恐懼害怕。

「你不信?」他問。

「不信。」她說著,眼也不眨。

「為什麼?」

「那天,不是我第一次去迎春閣。」

她沒說是哪天,可他知道是哪天。

她來找他的那一天。

說這話時,她臉上又浮現一抹紅霞,但她仍道:「剛開始做這買賣時,我曾去過那條長街。」

他一語未發,只是看着她。

「我去賣荷包。」像是怕他想歪,她紅着臉匆匆說道:「還有手絹、綉片、團扇,一些姑娘家會用到的小東西。我原是想,那兒的姑娘,比普通人家更需要妝點自己,更願意花銀錢在這上頭。」

他挑眉,不得不佩服她能想到這點。

「所以我拎着貨到那兒,塞了點錢給守後門的人,讓他幫我把貨送進去給姑娘們挑貨,我同那幾位守門的說好了,攢了多少,就以成數分給他們。」

這話,讓他唇一抿,又挑起了眉。

「守門的同意了?」

「有幾間同意了,迎春閣的沒有,那兒規矩太嚴,那人不敢。」她瞅着他,道:「可消息傳了出去,我的東西是自個兒找人做的,少了中間的抽佣,價格便宜實惠,花樣新穎有趣,桃花里的烏笛,讓人想起春日遊河的景,賣得特別的好,過幾日,我再去,人才踏上長街,就被迎春閣的幾位姑娘攔住了。」

她說著,笑了笑。

「她們花錢不眨眼的,把剩下的貨全包了,還同我下訂。起初我還不解,這些姑娘怎麼如此豪氣,後來我遇到了一位贖了身的姑娘,才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那姑娘問我可不可以到我那兒工作,我就算有天大的膽,也不敢藏她,可她告訴我,你沒逼她們,那些姑娘在那兒,是因為無處可去,她們大多都是被家裏賣到青樓里的,有些為的只是有口飯吃,有些則是為了養家活口。這世道,給女人的活路不多,委身青樓,至少能吃得上飯,可在迎春閣,若想贖身走人的,你從來不攔,還讓人分月還錢。」

凝望着眼前的女人,他不由得屏息,一顆心如擂鼓一般跳動。

她溫柔的看着他,道:「在你接手之前,不是這樣的。周豹立下的贖身價碼,高不可及,她想都不敢想能從良,可你不一樣,你改了那規矩,把該給她們抽的銀兩都給她們,所以她們才有錢,比其他青樓的姑娘有更多的余錢。除此之夕卜,你還調降了那贖身的價,後來幾個姑娘鼓起勇氣試了,你沒擋,沒為難她們,只是大多數的人,出去后卻又被生活逼了回來,她知道她若想離開,不能只靠男人,得靠自己,得想辦法養活自己,否則她身上銀錢再多,也會坐吃山空。」

「所以你買了那船棉籽。」

她做那事,不只是為了那些農家,還為了那些想脫身青樓的姑娘。

「你早知道的,不是嗎?」她看着他,把話說了開來:「你知道我在做什麼,所以才和我收那批貨。」

這話,讓黑眼更亮,心跳更快。

是的,他是知道。

他知道她到過花街,他知道她同姑娘們做買賣。

他不知的,是她賄賂守後門的人;不知的,是她竟然知道他曉得這一切。

他沒想到,從沒想過,這女人竟如此膽大心細,能想通這整件事。

「人人都說,周慶,不是個好東西。」她看着他,粉唇微啟,悄聲說:「可我看到的,不一樣。」

那小小的聲,從她唇瓣中溜了出來,入了耳,裹着心。

她那溫柔的黑眸,像是就這樣看入了他的心。

「你說的沒錯,我不知你是怎樣的人,可一個為青樓女子謀求後路的男人,不會是狠心的人。而那些死了人的喪家,那些受了傷的商家,全都可以走的,你既然這麼可怕,這城怎還能留?可他們卻沒一個就此離開,沒逃、沒跑,只一個一個的,乖乖再繳月錢。既然他們都不敢開口,那流言又是怎麼傳開的?這之中,若沒你的授意,誰敢胡亂多嘴多舌?是你讓人把話傳開的,是你要人以為那些事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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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半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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