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擁回家(6)
母牛凄厲的叫聲從右手邊一木柵下傳來。麗娜的血都凍起來,那母牛怎麼啦?循着聲音,麗娜來到剛才吃下一碗正宗四川擔擔麵的涼棚,涼棚前掛着一頭母牛。母牛老了,大大圓圓的棕色眼裏在月光下透着晶瑩的淚水,目不轉睛地默默地盯着麗娜。麗娜蹲下來,伸手輕拍母牛的前額,近處的一間茅屋閃着一盞燈。“為什麼牛的主人不管這頭牛?”麗娜生氣地想,於是移步上前從窗戶看進去。一位很老的老人合掌盤腿坐在地鋪上,地鋪的正對面是一木刻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的雕像,像前燒着香火。瀰漫的香火籠罩着老人和整間小茅屋,使老人乾瘦的臉看來如此莊嚴,神秘:老人乾癟的嘴唇在無聲地動着。就在這時,麗娜聽到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轉身一看,正是涼棚賣擔擔麵的年輕人,他肩上扛着一大袋乾麵,背與地面彎成45度,藍布衣衫沒扣,下擺在夜風中扇動,在夜色中他們面部表情看不清楚,但看得出嚴峻,與剛才滿臉油污在瑪當娜音樂聲中歡樂叫賣擔擔麵的青年判若兩人。“你在這兒幹嗎?”他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問道,一邊直起身來,用衣袖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沒幹什麼,那母牛的叫聲很慘。”“她一隻腿摔傷了,”青年走過去,在母牛身前蹲下,輕輕拍母牛,母牛不叫了,伸出舌頭舔着青年的手。“你知道,我該把它殺了,解除它的疼,這幾年和它相依為命,捨不得。”青年再也不是那個只看錢的小販了,聲音里流露出愛與關心。“那老人是誰?”麗娜指向茅屋。“一老和尚,他的寺院前些時候被火燒了,沒去處,我就讓他呆在這木棚里,棚子雖小,但也能避風雨。”“你很善良。”話剛一出口,麗娜就覺得自己聽起來是如此的虛偽。青年沒說話,頓了好一會才開口道:“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兩眼望着麗娜的小馬T恤衫和披肩發。“當然是中國人。”“留學生?”“曾經是。”麗娜想自己也許看來不像三十七歲。“回中國投資辦企業?”接着補充道,“我真羨慕你們這樣的人,有學問、有錢、有綠卡,什麼都有。”“什麼都有?”麗娜一驚。有國嗎?有家嗎?有歸宿嗎?有目的嗎?我們留在美國,不外乎沒有勇氣回到中國,或是在這改變了的中國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前途,只好留在美國生兒育女,掙錢養家,生活的方式變了,但生活的內容是一樣的。況且,我連家都沒有,也沒有孩子,只有疲憊不堪的我和那長長的沒有盡頭的路。多那麼一絲牽挂,多那麼一些思念,愛與被愛,對一個女人來講,那才是什麼都有啊!我,有什麼?連感知的能力,都沒有了。“峨嵋山剛開山就見許多你們這樣有志之人,有的來旅遊,有的來觀光,有一個從美國回來的生物學者還說要和我合作在這兒開一家加州牛肉館配四川擔擔麵,中西結合,說能賺很多錢。”麗娜沒做聲。“我沒上完中學,”青年又開口,扳着指頭,“山裏的生活很苦,我必須得賺錢,我母親在病床上,父親山洪暴發時淹死了,”停頓一下,“但我送我的兩個妹妹上了高中,總有一天,我還要去美國,你信不信?我要和我的倆妹妹去逛紐約的大街,去看帝國大廈和世貿中心,還有42街的燈紅酒綠……”他擺着自己的雙手,然後咧開嘴笑了,彷彿神秘偉大的美國就在這大山中,已被他的雙眼所見。青年雪白的牙齒在朦朧月光下閃光,他圓圓的孩子般的臉看起來如此真誠。麗娜受到感動。我曾經不是跟他一樣,有自己的夢想嗎?可現在,我累了,沒夢,也什麼都不想了。回美國,賣掉房子,離婚,然後……“你的夢都會實現的。”麗娜說完轉身走去,不讓掛在睫毛上的淚珠滾落下來。疲憊不堪的她想回家。可家,又在哪兒?也許在離開中國的那一天,就永遠地失去了家?就成了永遠的無根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