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李雪芬在這個晚上征服了坦克師的所有官兵,他們從嫦娥的身上看到了當年柯湘的影子,當年的柯湘頭戴八角帽,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威風凜凜的。而今夜的柯湘卻穿起了古裝。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質脆亮,激情奔放,這種高亢與奔放經過十多年的鞏固與發展,業已構成了李雪芬獨特的表演風格,即李派唱腔。基於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經成功地塑造過一連串的巾幗豪傑,透過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眾們可以看到女戰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颯爽,女知青豪情衝天,女支書鬚眉不讓。李雪芬在這個晚上重點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戰士們有組織地給她鼓掌,掌聲整齊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檢閱的正步方陣。沒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實戲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經披着軍大衣來到舞台了,一個人站立在大幕的內側,冷冷地注視着舞台上的李雪芬。誰都沒有注意到筱燕秋,誰都沒有發現筱燕秋的臉色有多難看。厄運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降臨了,它籠罩着筱燕秋,同時也籠罩着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謝幕之後,李雪芬來到了後台,臉上洋溢着一股難以掩抑的飛揚神采。李雪芬就是在這個時候和筱燕秋在後台相遇了,面對面,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李雪芬一看見筱燕秋的臉色便主動迎了上去,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說:"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說:"看了。"李雪芬說:"還行吧?"筱燕秋卻不開口。說話的工夫許多人已經走上來了,圍在了她們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軍大衣,說:"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這樣,這樣,這句唱腔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這樣。"李雪芬這麼說著,手指已經翹成了蘭花狀,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來。藝人們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師傅傳藝,"寧教一聲腔,不教一個字,寧教一個字,不教一口氣"。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氣毫無保留地演示給了筱燕秋。筱燕秋不聲不響,只是望着李雪芬。人們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劇團里的兩代青衣,一個德藝雙馨,一個謙虛好學,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個令人感慨的一幕,這個令人心寬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問題了,是那種極為不屑的樣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這孩子的心氣實在是太旺了,心裏頭不謙虛就算了,連目光都不會謙虛了。李雪芬卻渾然不覺,演示完了,李雪芬對着筱燕秋探討性地說:"你看,這樣,這才是舊社會的勞動婦女。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上來路。"挺好,"筱燕秋打斷了李雪芬,笑着說,"只不過你今天忘了兩樣行頭。"李雪芬一聽這話就把雙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頭上去,慌忙說:"我忘了什麼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會兒,說:"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大伙兒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過來了。燕秋這孩子真是過分了,眼裏不謙虛就不謙虛吧,怎麼說嘴上也不該不謙虛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熱氣騰騰的李雪芬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李雪芬突然大聲說:"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麼?喪門星,狐狸精,整個一花痴!關在月亮裏頭賣不出去的貨!"李雪芬的腳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熱氣騰騰了。這一回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卻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鼻孔里吹的是北風,眼睛裏飄的卻是雪花。這時候一位劇務端過來一杯開水,打算給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順手接過劇務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後台立即變成了捅開的馬蜂窩。筱燕秋愣在原處,看着無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急速穿梭,耳朵里充斥着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轟隆轟隆的,從後台移向了過道,從過道移向了遠處,最後變成了遠處汽車的馬達聲。眨眼的工夫後台就空蕩蕩的了,而過道更空蕩,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處,愣了好大一會兒,沿着寂靜的過道拐進了化妝間。筱燕秋站在鏡子面前,吃驚地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直到這個時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雙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妝間的凳子上。保溫杯里的水到底有多燙,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事情的"性質"永遠決定着事態的嚴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團長氣得晃動了腦袋,他把中指與食指並在一處,對着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來下。老團長說:"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團長急得都不會說話了,就會背戲文,"喪盡天良本不該,名利熏心你毀就毀在妒良才!""不是這樣的。"筱燕秋說。"又是哪樣?""不是這樣的。"筱燕秋淚汪汪地說。老團長一拍桌子,說:"又是哪樣?"筱燕秋說:"真的不是這樣的。"筱燕秋離開了舞台。嫦娥的A角調到戲校任教去了,而B角則躺在醫院不出來。《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卻被冰雹擂。"《奔月》沒那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