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對“八一三”大火有關責任者的處分決定公開宣佈了,是市長林永強代表市委、市政府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宣佈的。市委書記唐朝陽主持了這次黨政幹部大會,在家的市委常委們集體出席,一個個坐在主席台上不苟言笑,像給誰開追悼會。當天的《長山晚報》和電視新聞對會議進行了公開報道,搞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江正流沮喪極了,黨政幹部大會結束后,沒按市委要求和接任的代局長伍成義辦交接手續,直接跑到市人民醫院住院去了。這麼做當然有情緒因素,可身體狀況也確實不太好,肝區已經疼了好長時間了,硬挺着才沒離崗。這倒也不是因為思想境界怎麼高,而是想對得起組織。市裡最初上報的處分方案江正流是知道的,只是黨內警告,既沒把他調離公安局長的崗位,也沒降他的職級,江正流覺得,自己不好好工作就太對不起組織對他的愛護了。不曾想,王長恭來長山開了個經驗教訓總結會,一切就變了,不但是他,據說連市委書記唐朝陽也要被撤職了。王長恭這麼干分明是報復,就因為他沒在追捕途中幹掉蘇阿福,王長恭就記恨了!不服還不行!不服你去告啊,指示殺人滅口?有什麼證據啊?你這是誣陷嘛!江正流只好服了,連唐朝陽都不是王長恭的對手,他這個公安局長怎麼可能是對手呢?這麼一想也就想開了:既然報復已成為事實,倒也去掉了一塊心病,此後再不怕王長恭拿他開刀了,就像一筆交易,就此銀貨兩訖了。再說,這報復結果還不算太壞,還是他能夠忍受的,他鬥不過人家,也只有忍下了。平心而論,唐朝陽趕到醫院看望江正流的那個晚上,江正流的情緒已平靜下來了,並沒想就王長恭指示對蘇阿福搞殺人滅口的事進行舉報。在唐朝陽來之前,江正流還就公安局這邊交接的事主動和伍成義打了個電話,說明了一下情況,請伍成義務必諒解。伍成義也挺客氣,說是不急,讓江正流好好養病,還說要來看望。剛放下電話,唐朝陽進來了,很隨意地問:“怎麼回事啊,正流同志?就這麼經不起考驗啊?這邊處分一宣佈,你那邊就住院了?看來情緒不小嘛!”江正流苦笑着說:“唐書記,我哪敢有情緒啊?我連襟王小峰和鐘樓分局一幫傢伙**掉了,我老婆背着我拿了大富豪上十萬的裝潢材料,我都有責任啊!”唐朝陽說:“你知道就好,就不要再鬧情緒了,這麼鬧情緒影響可不好啊!”江正流見唐朝陽認定自己是鬧情緒,有些委屈了,拉開床頭柜上的抽屜,把一沓檢驗報告拿了出來:“唐書記,您看嘛,我這肝硬化已經很嚴重了!”唐朝陽似乎有些意外,翻了翻檢驗報告,說:“哦,我還錯怪你了?!”江正流鬱郁道:“這也不能怪您,您不了解情況,這麼想也很自然。”又感慨地表白說,“唐書記,說真的,如果不是因為要對得起您,我早就躺倒不幹了!”唐朝陽在床前的沙發上坐下了:“對得起我?正流同志,你什麼意思啊?”江正流挺動感情地說了起來:“唐書記,我老婆背着我受賄的事,我知道后是連夜向您彙報交代的。您當時對我的批評和指示,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您說我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選擇,要我去廉政辦退贓。後來考慮處分時,您和市委也是實事求是的,根據我的錯誤情況和認識錯誤的態度,決定給我警告處分……”唐朝陽擺了擺手,嚴肅地道:“哎,正流同志,你不要誤會啊,現在對你降職換崗也沒錯,也是市委的決定嘛,是我拍板同意的,這你可要正確對待啊!”江正流還是說了下去,有些不可遏止:“唐書記,您別做我的工作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王省長不會放過我,也不會放過您!要說委屈,您比我還委屈!您不聽王省長的招呼,死活不願把葉子菁拿下來,讓葉子菁和檢察院把‘八一三’大案辦到了這種地步,不但把周秀麗送上了法庭,還送上了刑場,王省長不報復你就不是王省長了!別人不了解這位王省長,我可太了解他了!說穿了,這個人骨子裏根本不是**,可卻打着**的旗號,把整人坑人的那一套政治把戲玩得溜熟!”唐朝陽很敏感,聽得這話,眼睛明顯放亮了,注意地看着江正流問:“哎,正流同志啊,你怎麼這麼評價王長恭同志呢?你這個評價,有沒有事實根據啊?”江正流話到嘴邊又收住了:這位市委書記的處境比他好不到哪去,甚至比他還差,自己還是省點事吧,別再鬧出一堆麻煩來!於是,轉移了話題,“唐書記,王省長的事不說了,咱們今後等着瞧好了,總有他垮台的一天!我只說我自己:我也想穿了,這官當多大才叫大啊?到哪裏不一樣干啊?我就準備養好病,到司法局好好做這個副局長了,當了多年公安局長嘛,這司法局副局長應該能得心應手……”唐朝陽卻打斷了江正流的話頭:“正流同志,你不要只把話說半截嘛!長恭同志不願放過我的原因你說了,可為什麼又不願放過你呢?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能不能和我說說呢?我們都是**員,彼此應該襟懷坦白,尤其是涉及到重大原則問題,更不能含糊其辭!如果王長恭同志真像你說的那樣,已經完全不是**人了,那麼,我們本着對黨負責的態度,就有責任、有義務把問題搞搞清楚嘛!”江正流苦苦一笑:“唐書記,我說了也沒用,王長恭這人的把柄很難抓!”唐朝陽正色道:“我們不是要抓誰的把柄,而是要澄清一些問題。比如說,你們公安局當初這麼堅持放火的定性,和王長恭同志有沒有關係呢?請你回答我!”江正流想了想,覺得這事不好說:放火結論的確不是在王長恭授意下做出的,可做出了放火結論,尤其是和檢察院發生衝突后,王長恭的態度卻是很明確的,私下裏話也說得很透徹:“定放火比較有利,殺了查鐵柱和周培成就可以對上對下有個交代了。”便實事求是地把情況說了說,又解釋道:“……唐書記,您知道的,火災發生后情況很複雜,案件性質是隨着偵查過程一步步明了的,所以,我們和檢察院在定性問題上的爭執真是工作爭執,包括您和葉子菁最初不也認為是放火嗎?”唐朝陽若有所思道:“子菁同志最初的認識和我們當時的認識,是判斷上的偏差,沒有主觀傾向性。長恭同志就不一樣了,有傾向性嘛,他關注的不是事實,而是是否有利!”又追了下去,“正流同志,你到底怎麼得罪了這位老領導呢?因為堅持放火結論,你和子菁同志吵得很兇嘛,長恭同志應該滿意啊!最終沒把失火辦成放火,是葉子菁和檢察院堅持的結果,也是我和市委掌握的問題,長恭同志總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吧?這裏面是不是還有其他問題啊?”江正流仍不想說,擺着手道:“唐書記,算了,還是別說了,說了沒用!我的確在一件大事上得罪王省長了,得罪狠了,人家恨不能一槍斃了我啊!可這事關係太大了,又沒有旁證,人家不會認賬的!王省長來長山時當面警告我了,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長長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對手,就認倒霉吧!”唐朝陽不高興了:“正流同志,你認什麼倒霉?究竟怕什麼?**孜江省委書記現在還不是他王長恭,只要是事實,你就說出來,證明事實的途徑不止一條!”江正流沒辦法了,又遲疑了好半天,才將王長恭在那個風雨之夜指示他在追捕途中對蘇阿福殺人滅口的事說了出來,還提到了其中的關鍵細節:“……王省長當時就防我一手了,下達這個指示時沒有使用保密電話,我是事後才注意到的。”唐朝陽十分吃驚:“竟然有這種事?!這個王長恭膽子也太大了吧?!”江正流道:“唐書記,王長恭膽子不是今天才大起來的,在長山當市長時膽子就大得很!一九九八年冬天,兩個外地流竄犯跑到我們南四礦區,**了一個礦工家的媳婦,搶了三百多塊錢,那個礦工脫身後喊來一幫人,活活將這兩個傢伙亂棍打死了。案子當時是我負責處理的,我把情況向王長恭一彙報,王長恭就說了,這兩個流竄犯死了活該!你們再去仔細調查一下:看看他們是不是被我們礦工打死的呀?會不會是畏罪自殺呀?我看應該是畏罪自殺!你們別再勞神費心找什麼兇手了。王長恭這麼一定調子,我們還有什麼話說?那兩個流竄犯就變成了畏罪自殺……”唐朝陽勃然大怒:“江正流同志,你這個公安局長就這麼辦案的嗎?王長恭定自殺就是自殺了?你們還有沒有起碼的法制觀念?有沒有一點原則性,啊?!”江正流解釋說:“這事也比較複雜,其一,打死的是外省流竄犯,有前科;其二,當時礦工們的情緒也很大,都說自己是見義勇為,責任者難以查找……”唐朝陽手一揮:“不要說了,江正流同志,你這個公安局長早該下台了!”江正流有了些後悔,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怯怯地看着唐朝陽,住了嘴。唐朝陽卻沒有就此罷休,沉默片刻,又意味深長地說了起來:“由此看來,王長恭同志的無法無天是有歷史根源的!而你這個同志呢,不是同流合污也是政治上糊塗!這麼重要的一個電話,殺人滅口啊,你竟然捂到現在!那天夜裏,你已經跑來找我和市委交代問題了嘛,為什麼不把這個重要事實說出來呢?”江正流苦着臉,訥訥道:“事實歸事實,可唐書記,就是沒旁證啊!那夜我猶豫來猶豫去,最終沒敢向您彙報!後來,我倒也想過向葉子菁和檢察院舉報,還是因為缺少證據,才沒敢去。今天不是您這麼追問,我……我本來也不想說!”唐朝陽沒再批評下去,想了想,問:“正流同志,據你說,王長恭在江城的電話號碼是周秀麗給你的?有沒有這個可能:王長恭打這個電話時周秀麗在身邊?”江正流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可能性不是沒有,可周秀麗和王長恭是什麼關係?她會證死王長恭嗎?再說,現在周秀麗又被判了死刑,據看守所的同志告訴我,表現得很頑固,把檢察院的同志氣得要死。我想,她不可能咬出王長恭!”唐朝陽不言聲了,沉思片刻,指示道:“正流同志,這樣吧:你把這個情況如實寫下來,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寫好后馬上交給我。同時,你也去趟檢察院,向葉子菁正式舉報,請葉子菁同志和檢察院就這個重要電話問題再審周秀麗,我也會以市委的名義給葉子菁打招呼!記住,這事目前一定要嚴格保密!”江正流仍沒太大的信心:“唐書記,王長恭可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啊,退一萬步說,就算周秀麗證實有這個電話,葉子菁和長山檢察院也辦不了人家啊!”唐朝陽想了想,說:“我今天就去省城,向趙培鈞書記彙報,必要時直接向中紀委領導彙報!這件事的性質太嚴重了,是我們的黨紀國法絕對不能容忍的!如果蘇阿福真被王長恭殺人滅口了,將是什麼局面啊?周秀麗這一幫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的傢伙就全溜掉了!我們就對黨和人民犯了罪,就對這個國家犯了罪!”江正流真誠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唐書記,我現在想想還后怕啊!”唐朝陽最後說:“正流同志,你的錯誤歸錯誤,可該肯定的還是要肯定:關鍵時刻,你沒有執行王長恭別有用心的指令,今天又把事情談出來了,為此,我要感謝你!同時,我也要求你堅定對黨、對法制的信心,不要把現實想得這麼灰!”嗣後發生的事情讓江正流目瞪口呆:原以為王長恭樹大根深,不會被這件事輕易搞倒台,可沒想到,僅僅三天之後,王長恭就被中央雙規了。據省城傳出的消息說,宣佈對王長恭實行雙規那天,省委正在開常委會,討論長山南部破產煤礦和全省類似困難群體的解困問題。王長恭還提出了一個重要方案:在長山礦務集團股份制改造過程中,拿出一部分股份划入社保基金,得到了省委書記趙培鈞和與會常委們的高度重視。常委會結束后,趙培鈞很客氣地將王長恭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王長恭還以為趙培鈞要和他繼續商量社保基金持股的事,不料,進門就看到了中紀委的一位領導同志,一下子傻了眼。也就在王長恭被雙規的第二天,中紀委的同志到長山找到了江正流,調查了解有關那個殺人滅口的電話,江正流如實做了陳述。中紀委的同志走後,江正流給唐朝陽打了個電話,把有關情況說了說,然後,疑疑惑惑地問:“唐書記,這都是怎麼回事啊?為這麼個電話就把王長恭規了?”唐朝陽挺不客氣地說:“正流同志,不該打聽的事少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