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食品的誘惑
中國人形容海外華人為“假洋鬼子”。我們家三人中有兩個“假墨西哥人”。嫁了個蘇格蘭血統的美國老公,始終以為他愛吃美國食品。隨着孩子漸漸長大,和對門的墨西哥人家成為朋友以後,我才發現老公和兒子是一個模式,最好天天吃墨西哥飯菜。我說老公是隱藏得很深的民族敵人,他根本聽不懂。我說兒子是小小賣國賊,他也聽不懂。結果倒是我這個中國人最終成了他們的俘虜,投降以後心不甘情不願地為他們倆做墨西哥菜。墨西哥人和中國人很相近,喜歡集中居住,房子保養得最好。我們家九年中只粉刷了一次外牆(一般人家隔十年粉刷一次),他們已經粉刷了好幾次,深灰的屋頂,蟹青的屋檐,淡桔的牆壁,完全像新房子一樣。他們的草坪也與眾不同,中心有一個突起的花圃,花團錦簇,艷麗奪目。墨西哥人頑強地保持了吃本民族食品的習慣:玉米餅、豆泥、生菜和干乳,就像上海人吃泡飯鹹菜一樣。好一點,則加切成條狀的雞、牛肉。玉米餅是烙好了以後,再蒸熱的,像一塊燙手的小毛巾,平攤在盆子上,把其他的東西填進去,卷在餅里,豎起來,像上海的粢飯糰一樣捧着吃。開胃的不是菜,是薄玉米脆片,蘸着番茄、洋蔥、香菜拌起來的菜泥,香噴噴、酸甜甜的,還可切一些尖辣椒進去,更爽口。不過,後來我去墨西哥旅遊以後,才知道以上食品如同中國的炒麵和酸甜肉,是美國式的墨西哥菜。對門的墨西哥鄰居男女主人都不說英語,是早期的墨西哥移民。男主人在花房工作,女主人持家。他們有子女六人,如今全部成年,最小的也進了大學。他們家的小兒子Kenny和我兒子同年。兩人曾經在一個小學裏讀書,放學回來經常在一起玩耍。兒子在他們家吃了很多墨西哥食品,回來吵着要我做。那時我們剛搬過來,我不會,於是便成了附近墨西哥餐館的常客。久吃成精,都成了墨西哥人。我們去得最多的餐館叫“ThreeAmigo”——三友,是一家快餐店,生意興隆,排隊點菜。點完了,報告外買還是堂吃。如果是堂吃,找個桌子坐下,由服務員送菜。這家餐館的特點是,廚房公開,就在點菜櫃枱的後面,顧客對所有的操作一目了然。第二,菜多量大,用鏤空的塑料籃代替菜盤,裝得很滿。第三,果汁都是新鮮水果現榨的。我最愛喝胡蘿蔔汁,1美金一杯,經濟實惠。我們一般晚上去,因為兒子中午不在家。三友餐館的午餐非常擁擠,停車場沒有空位,而且警車列隊。起先我看得心驚肉跳,以為是治安問題。後來才知道,小城裏的警察也喜歡三友餐館的墨西哥飯菜。有一次,我路過那裏,想排隊給先生買點午餐帶回去吃。進去一看,裏面兩張桌子黑壓壓坐滿了穿制服的警察。我回頭便走。先生不解地問道:警察也是人,難道要關禁閉吃飯?我搖搖頭,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退了出來。我從那個時候開始仿做墨西哥菜。多做幾次,覺得一點不難。超市裏有現成的玉米餅出售,一袋2美金,18張,軟硬兼備,乾濕俱全。把包心脆葉菜切成細絲,番茄切成薄片,把油梨果(Avacado)和酸奶攪在一起,就是蔬菜部分。葷菜只有肉沒有海鮮,將雞肉、豬肉和牛肉都切成細絲,拌醬油炒熟。主食有兩種,一是米飯,一是豆泥。豆泥叫“RefriedBeans”,等於中國的“咸豆沙”,放了油和食鹽,入口即化。我最迷墨西哥米飯,鮮美可口,越嚼越有味,捨不得下咽。我在墨西哥旅遊的時候,曾經向廚師打聽了做飯的配方。他們說,用秈米先在油里炒,加少許鹽,炒到米熟再加水。這樣煮出來的米飯不粘不膩,噴香撲鼻。成為老墨食品的投降派,有一個曲折的過程,並非沒有抵抗。剛來美國時,以為中國人最講究吃。有一次,聽到熱愛烹飪的女友說,墨西哥菜她可以吃上一輩子。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到你們家吃飯,一次都沒有墨西哥菜,怎麼解釋?她說,怕你吃不慣,沒有做。我便獨自去墨西哥餐館嘗嘗,心裏想,也許會喜歡?美國最大的墨西哥連鎖快餐體系是“TacoBell”,價廉物美,一個Taco不到一美金。Taco很像中國的韭菜子,一張玉米餅對摺以後,裏面塞很多東西。菜絲、乾酪、豆泥和碎肉。但是,不封口,屬於開放型。旁桌的年輕人連吃四個。我一個都沒有吃完。剛來美國,我拒絕生菜和乳酪。許多墨西哥餐館供應免費的脆玉米片和剁碎沙拉。不夠喊添,也不要錢。我們在三友餐館吃飯的時候,兒子和老公都勸我試試,說不很辣。我有聞辣就要打噴嚏的敏感鼻子,更有與辣味勢不兩立的嬌嫩舌頭,從來不敢冒險。一直到墨西哥城旅遊時得了“高原反應”,頭暈耳鳴,呼吸不暢,像孕婦一樣吃啥吐啥。這時候才想勉強嘗一口墨西哥辣菜,希望幫助開胃。服務員笑容可掬地送來一小碟開胃菜和玉米片。一見鮮紅色,我的喉嚨馬上感到火辣辣的,好像被煙嗆着了似的。墨西哥辣菜美其名曰:Salsa,我怎麼想到了“燒殺”呢?多麼不吉利啊!我對先生說,我吃玉米片。拿了一片,捏在手裏,感到油膩膩的,未進嘴已經倒了胃口。我說,這不就是破碎的Taco皮嗎?他說,單單玉米片不好吃,來,蘸點“燒殺”在上面。他給我做了一個樣子。我小心翼翼地蘸了一點,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咬了一口。另一隻手握住冰水,準備救火。現在每每回憶這個情景,好像被深仇大恨的老墨食品送上刑場一般,總是忍不住大笑。世界上大至戰爭,小如“燒殺”,一旦誤解,只會越描越黑。真相是,辣菜不辣,並非又燒又殺。Salsa是由洋蔥、香菜、番茄等新鮮蔬菜切丁而成,裏面放一點點腌制過的綠辣椒,別有風味。火辣辣的顏色來自番茄。Salsa清香爽口,被我一掃而空,添了又添。我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回美后,頓頓吃Salsa,自己吃了不算,還去送人。兒子說,誰不知道Salsa呀?媽媽太落後啦!真正的墨西哥食品是在旅遊時吃到的。美國交通發達,食品完全商業化,基本沒有地方特色。墨西哥因為經濟落後,不同的城市多少保留了一點地方風味。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巧克力烤雞、茴香咖啡、各種各樣的腌制食品,都是在小地方享受的。大城市裏花樣很多,味道一般,多以我們的錢包為目標。記得有一次飯店的燈光突然暗淡下來,鄰座的菜盆上蹲着一隻銀色的小天鵝。天鵝的頭頂上燃燒着青藍色的火焰。我出於好奇,不問青紅皂白,也點了一份。等到天鵝出現在我的面前,才發現是鋁製的外殼和酒精着火。燒完了,扯去鋁紙,鵝肚裏躺着一塊海魚。價格高出一倍!還有一家飯店,廚師上桌服務。爐子被覆蓋在銀色的金屬板下面,燒燙以後,廚師在客人面前炒菜。他像魔術師那樣邊幹活邊表演。比如把雞蛋扔到空中,轉身以後,正巧落在金屬板上。然後取走蛋殼,把其他材料混雜其中,炒成一個菜。還有刀功表演,如何把蔬菜切成不同的形狀,等等。樂趣橫生,價格不菲。我最愛吃的一個墨西哥菜到現在都不知其尊姓大名。那是一家酒店裏的早餐。一大片牛肉,中間卷進來各種蔬菜和乳酪。牛肉卷被烤得恰到好處,兩邊剛熟,中間淡紅,一咬一口汁。到了美國,到處找到處吃,可惜無緣再相會。那些看上去相像的牛肉卷,如同由美女變成了老太婆,嚼啊嚼,嚼到外婆橋,才能咽下去。這種菜,我怎麼想像和努力也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