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也就二十三四歲吧
接下來再跟你說說我和韓起科這狗屁孩子的那點狗屁關係……那年,我也就二十三四歲吧。
那年,我也就二十三四歲吧,還在哈拉努里鎮政府機關當一名普通辦事員。那天,從貝加爾湖方向平推過來的第一場寒流,裹挾起鵝毛般大的雪片,把滿世界攪得渾渾噩噩,溝平渠滿。下午,果然通知下來,分烤火煤。鎮政府機關里的絕大多數人趕緊抄起籮筐、麻袋、扁擔、抬把子和破鐵桶,緊着往小食堂後院跑。那一陣不分男女老少、級別高低、職務大小的謔笑和打鬧,把一大群正蹲在院牆外大楊樹上觀雪景的黑老鴰驚飛了。機關幹部中自有少數幾個人不上前去跟着“哄搶”這頭一車拉來的烤火煤,其中之一,就是我。我像往常一樣,掂着自己那個柳條編的破抬把,默默地在一旁瞅着,安心地等待着,任憑越下越緊的雪簾兒鋪白我黑棉大衣的肩膀頭和那頂已經很舊了的“三塊瓦”狗皮帽。(當地一種尖頂、不帶帽檐兒的皮帽。多數用野兔皮縫製。)我不急着上前“哄搶”,並非因為我生性清高謙和。不是。並非因為我屋裏已經有燒的了。也不是。並非因為今後自有人會給我往屋裏送。更不是。你想啊,誰會給一個進機關才兩三年的普通辦事員送燒的?不會。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出於自己多年來的一個人生信條——但凡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只要你願意,並善於在關鍵的時刻,在人前低一下你自以為尊貴的頭,或後退一步,適當地給別人讓出一部分空間,去掙吃掙喝,到最後,你絕對吃不了虧。你也許瞧不起我這種人,更瞧不上我這人生信條。我不跟你爭論。有言道: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哩。我不強求你跟我一致。我也強求不成。但我要告訴你,這句充滿我輩人生辛酸的話,其實千百年來只被國人說出了一半,而它更重要的另一半卻往往無數次地被忽略了,那就是:十個手指必須不一般齊,這世界方成正局。而我,天生就是一個在後頭稍着站的“小拇指”。那又怎麼樣呢?小拇指再小,也是呆在了手上,總比那捂在黑臭黑臭的鞋窠里的大腳拇趾強啊!您說呢?
……對不起。扯遠了。咱們接着往下說。
……十來分鐘后,保密員小哈穿着一身緊身的小花棉襖,小心翼翼地沖我走了過來,以她獨有的那種矜持和木然,在我面前站定,細聲細氣地通知我:“領導找。”小哈比我大一歲,或兩歲。我一直挺喜歡她。她其實長得並不好看,但我還是喜歡她。我還喜歡她身上那一股氣味兒。那是一種由蛤蜊油、百雀靈和廉價香皂無意間調和成的氣味兒。這種混合氣味兒,在哈拉努里鎮那條惟一的街道上(如果它還能被稱作是“街道”的話),並不稀罕。但只有聞到她身上的這種氣味時,我才會隱隱地產生一種暈眩的感覺,一陣隱隱的幾乎又是無法抑制的心跳,總會想起她床上鋪着的那條深藍色的塑料床單和深秋時分帕拉貢嘎拉湖面上那冰冷刺骨的波紋。但,無論是這種“暈眩”,還是那種“心跳”,我都沒跟她表白過。我不跟她表白,絕對不是因為我生理上不行,或心理準備還不夠。不。我生理上心理上都挺行。之所以不跟她表白,說穿了,很簡單:我們有位年輕的鎮長跟她關係不一般。鎮長姓宋,名振和。宋鎮長雖然早已有妻室家小,但他還是超常規地跟她確立了某種不一般的關係。據說,在他還沒當鎮長前,他倆就開始了這種“不一般”的艱難歷程。而尤其讓人感到無奈而又悲壯的是,天性矜持和木然的她,居然會接受這種“不一般”,而且據說,她就是為了這種肯定不會有結果的“不一般”,才執意地堅持不婚不嫁,獨身到如今。為此,我不是沒苦惱過。但,正如機關主管後勤生活的協理員大叔勸慰我的那樣,“這瓜,不是你老弟摘底咧!”我雖然私下曾跟他激烈辯論過,但最後還是平靜地無奈地接受了他老人家對事局的這種“冷酷”而又中肯的結論,把所有內心的躁動,都深埋掉了。只當夜深人靜,捫心自問,為什麼這“瓜”就不該我“摘”?為什麼我就不能去“摘”?假如再走到月色撩人的樹影底下,張望保密室的窗戶子——因為工作需要,那窗戶子上加裝了很粗的鐵柵欄,左一道右一道,豎一道橫一道,把天空分隔成許多塊較小的長方形——再看到她站在窗戶子後頭用一種淡漠空洞但又固執矜持的眼神,呆望窗外白楊樹上一個個干黑干黑的大鳥窩,我心裏依然會有點難過,有點悵惘,也有點無奈,胸臆間還會有點隱隱作疼……
那天派小哈來找我的領導,就是那位年輕的宋鎮長。領導傳喚,我自不能怠慢,趕緊扔了抬把子,彎腰去抓一大把雪,使勁搓凈手上的煤屑,慌慌地上那土樓里去了。
我們這幢土木結構的辦公樓,說是“樓”,其實一共只有兩層。但當年那也是哈拉努里鎮上惟一的“樓”了。鎮長辦公室在二樓盡東頭。我敲開門時,屋裏還有別人,好像是從口裏來推銷什麼種子化肥辦公用具,或拖拉機零配件的。見進門的是我,宋振和朝門旁一個半人高的大木箱指指戳戳了一下,意思是讓我在那兒坐着等一會兒。
這小子只比我大四五歲。所以,只要面對他,或者,每每地坐定下來一想起他,我總免不了會有許多的沮喪或忌恨。而讓我感到特別沮喪和忌恨的是,即便我鉚足了勁兒,再幹個三四年,四五年,也絕對干不到他現在這份兒上——原因,很簡單,這小子確實比我能幹。有人說,他之所以能幹到這份兒上,是因為他有一個當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的爹。其實這話說得不夠全面,也不夠準確。他的確有個老資格的爹,當年隨大軍打過來,後來留下做地方工作,一直干到縣的組織部副部長。有這麼點“本錢”的他,跟沒這點“本錢”的我們相比,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一點,別說擱在“封建”了幾千年的中國,就是擱在“民主”了幾百年的歐美各國,我想也會是有所不同的。但,他的這點“本錢”,實際上並沒幫上他太大的忙。第一,他的老爸只是個“副”部長。人說“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又說“副官副官,吃飯轉圈”。第二,這個“副官”還是“鄰縣”的。這和在本縣當官的效用又差一大截。第三,也是最操蛋的一件事是,當他跟我現在似的,還只是一名普通的鄉政府辦事員,特別需要他這位老資格的爹提攜幫襯的時候,他這位老爹卻病倒了,緊接着就病退了。更操蛋的是,他老爹還不是就地病退,而是一腳就退回幾千公里以外的老家去了。特別操蛋的是,還把一家老小全辦回去了。原先就只不過是鄰縣的一個副部長,現在又走了,而且全家都走了,跟這兒完全切斷了關係。你想啊,他還能留下多少餘威、余勢、餘蔭……來提攜和幫襯他這個兒子?當時他老爹就顧慮到了這一點(姜還是老的辣),執意地要把他也一起辦回去。老爹說,全家都走了,我肯定也沒多少日子能活的了,剩你自己一個人呆在這麼個邊遠地區求發展,會很難的,還是跟家裏人一塊兒走吧。他死活不走,說老家的羊肉沒法吃,說老家的空氣太膩歪人(潮濕),說老家的房子太擁擠街道太彎曲地平線太短小天空太低矮,老家的人瞧外來戶都斜着眼等等等等,說了一大堆狗屁理由,總之,不走。果然就獨自留了下來,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一步步走上公社團委書記和鎮長的位置、包括跟那位哈采英同志確立非同一般的兩性關係等等等等,應該說全靠他自己。正如他老爹臨死前給他的評價那樣,這小子,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着實不容易啊。我經常在想,假如,也給我這麼一個爹,也讓我經歷他後來經歷的這一切,我敢保證自己能幹得像他這樣見成效嗎?我的答覆是:不敢。這正是長久以來,每每面對他,我總多多少少會感到一點沮喪,一點自卑,一點忌恨……但又沒法不讓自己敬佩他的主要原因。
幾分鐘后,他匆匆把那倆傢伙打發了,又朝其中一位坐過的那把破椅子指指戳戳了一下,意思是讓我上那兒坐着去,那兒能離他近些;然後一邊把那倆推銷員“順便”捎來的一點“見面禮”悉數收拾進自己身後的鐵皮櫃,一邊開門見山地告訴我,鎮臨時黨委昨晚黑里連夜召開了個“緊急會議”,一致決定要提拔使用我,調我去岡古拉農場高級中學當校長。“該在你小子底肩膀頭上壓點兒擔子啦,不能讓你老那麼底悠閑舒坦了。啊?咋樣咧?”他鎖上鐵皮櫃櫃門,然後迴轉過身子,讓自己那剛開始有一點發福的身子重重地落回到座位上——你想啊,他才比我大多點兒?我瘦得跟麻桿兒似的,他卻開始發福了——並端起搪瓷茶缸,啜上一大口濃茶,咕嘟咕嘟地漱了漱嘴,咽下,再掏出一塊還不算太髒的手巾,抹去嘴角上那點茶跡,這才斜起眼,很快地瞟了我一眼,微笑起等待我的反應。機關里的人都把他的這綹微笑稱作“火狐子般的親切微笑”,意思是說他“狡猾”,“聰明”,“機靈”,假如要用東北話來說,那就是“賊聰明”“賊機靈”。用上海話來說就是“兜得轉!”但也有人對他的這種機靈精明勁兒,表示過不同看法。比如一位領導過他多年的老同志,就說過這樣的話:“這小子咧,但凡能再學得憨厚點兒,肚子裏莫長恁些彎彎腸子,那,這會兒,他最起碼底,也得在副縣長那把交椅上坐着底咧。”這話,許多人都信。官場上也許就是這樣,不聰明不行,太聰明了也不行。最好的選擇是讓自己聰明得非常“憨厚”。
……對於他突然間向我宣佈的這個任命,我的心狂跳不已,一口氣頓時也就憋在了胸膛里。讓我去岡古拉當“高級中學校長”。“中學校長”,哈哈,真他媽的好聽。前邊我已經捎帶着跟你們把岡古拉描述過一番,是的,岡古拉就是這麼一個狗不啃騾不蹶,連公豬都懶得往上爬的糟心地兒,更別再說什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之類的狗屁氣話了。整個高地綿延起伏在一片由鹽化草甸土、氯化物硫酸鹽鹼土和青黑色戈壁片石、乳白色細礫石、焦黃色大小沙包、深淺莫測的葦湖沼澤、還有那些苦豆子、駱駝刺、鈴鐺刺、梭梭、芨芨、琵琶柴和旱獺黃羊野兔……一起構成的荒原之上。只有較少一點讓人瞧着比較舒心的灰漠土。這灰漠土上辦起了一個農場。整個農場只有兩千來人。兩千來人只擁有兩部外線電話(其餘的都屬於那種“場內分機”)。也就是說,在那麼一個遙遠偏僻的角落裏,兩千來個活人只能靠兩部電話機跟外部世界溝通。而這兩部電話機還都處在場長同志的直接控制下:一部安裝在他辦公室,一部安裝在他家。也就是說,在岡古拉,不經這位場長同志點頭批准,任何人都別想接近這兩部電話機,更別說用它跟外界聯絡了。而惟一的公路交通,是十天一趟的長途班車。惟一的郵路來往,是七天一趟的郵班。要我去執掌的那所所謂的“高級中學”,就隸屬這個狗屁不是的農場。整所“高中”只有三十六個學生……這就是對我的“提拔重用”?就是“往我肩膀頭上壓擔子”?真謝謝了!謝了……我竭力鎮靜下微微顫慄起來的身子,盡量不動聲色地去打量鎮長同志,希望從他臉上那綹正在消失的“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中,能得到證實,這所謂的“提拔重用”只不過是他閑來無事跟我開的一個無聊“玩笑”而已。但打量結果卻明確地告訴我,這不是玩笑。這是真事兒。他們是真的在把我往那棵“歪脖子樹”上吊啊。
“收拾收拾,明天黑早動身。鎮裏派車送你。”他說。
“幹嗎恁急?又不趕着去救火。”我趕緊問。
“告訴司機,車走西壩河子黃沙梁那條路。晚上歇三五零八兵站。已經跟那邊打過招呼了。他們負責接待。”他又說。
“幹嗎非得歇三五零八?”我又問。
“一會兒就去組織組把調動手續辦了。”他又說。
“我從來沒當過教師。這一下子,急不稜登地就讓我當校長……是不是……是不是會給工作帶來重大損失……”我試着再問,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這任命推託了。
“還有啥問題沒有?”說著,他居然站起來要走了。
操!我心裏的火一下子就直奔頭頂上去了。什麼叫“還有啥問題”?我提的所有問題,你一個都還沒回答哩。還有啥問題?!我呆站在那兒,直愣愣地看着他。他卻已經走到鐵皮櫃旁邊,從楔在土牆上的那根粗大木釘上,去取他那件狐皮領大衣和那頂剪絨皮帽了。“小夥子,咋底啦?走啊走啊,我還有事哩。”他催促着,以為自己在打發另一個土鱉推銷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