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路上
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說出個頭尾來,一路上,我倆故意放慢了步子,還專揀背靜處走。
馬桂花家安在乾溝邊上,居高臨下,俯視着乾溝底下那一大片“黑戶區”。她家離場部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很近。走這一路,她果然跟我說了一路。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說出個頭尾來,我倆故意放慢了步子,還專揀背靜處走,比如,走雪深風大的林帶,或居民點柴禾堆麥草垛的背後。但凡說到重要處,馬桂花還會特地站下,以便讓自己能說得更從容一些。
她告訴我,實際上,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岡古拉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拘押”退伍軍人的事情。她說她“說的這些絕對是實話”,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你們都上當了,都上了高場長的當。關於拘押退伍軍人的謠言,是他自己散佈出去的。”
“啥?岡古拉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拘押”退伍軍人的事情?你吱麻鬼叫個啥底呢?”我一下愣愣地站那兒了。當時正走到場部養雞場背後的那個小高包上。那裏有兩三戶人家住在半地窩子裏,房頂上堆滿了玉米秸。那昏黃的油燈光從被玉米秸壓得扁扁的窗戶子裏擠出,像兩頭躺在地上的老狼,沒精打采地眨着疲憊的眼睛。“他幹嗎要造自己的謠,幹嗎要在各級領導跟前糟蹋自己?他神經上有病呢?啊?他為什麼要這麼干?為什麼?”
“不知道……可能只是想嚇唬一下省里的那些頭頭吧……”
“嚇唬一下省里的那些頭頭?他是三歲娃娃?!他知道自己這麼乾的後果嗎?啊?這事兒不僅驚動了省內各級組織,而且驚動了北京高層!他準備咋個收場呢?啊?!”我壓低了聲音,從咬緊了的牙縫裏惡惡兒地擠出這句話。我實在太氣憤了。鬧半天,我們從上到下這一大幫人居然全被這老傢伙當傻瓜耍了一把。操,這算怎麼回子事嘛!
“那昨天晚上呢?又是怎麼一回子事?”我控制住滿腔的怒火,繼續問。
“咱們還是一邊走,一邊說吧。我那表舅肯定等得挺着急的了。”她請求道。我們又重新慢慢走了起來。這時走到了果園隊的葡萄園邊上。入冬前,所有的葡萄藤和果樹都用麥草葦子和土埋住。這時看起來,就跟一個個墳包似的,綿延在略有些起伏的雪原上。
“其實要是沒發生昨天晚上的事,這事大概也就過去了。高場長讓我們把您送到丫兒塔……丫兒塔就是我們昨晚待着的那地方……就是要讓您親眼看一下,岡古拉實際上並沒有發生什麼拘押退伍軍人的事件。這些退伍軍人過得挺好,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對對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齊齊的。趕開春,就準備讓他們在丫兒塔犁地種小麥。這一點,一會兒,我那表舅也能給您作證。高場長就是想通過您的嘴,跟上頭去說一聲,岡古拉沒事了,把這檔子事畫一個句號,萬事就算了結……”
“他想得倒簡單!”
“這事在他看來,本來就不複雜嘛。他就是想出口氣……”
“出口氣?出啥氣呢?”
“這是我猜想的。高場長他心裏是不是真這麼打算的,我不太清楚。但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他心裏一直不痛快,對上頭一些領導老鼻子意見哩。”
“那也不能開這樣的玩笑。”
“唉,那倒也是……”
“你說‘這些退伍軍人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對對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齊齊的’,那昨天晚上又是怎麼回子事?真安置得那麼好,他們深更半夜的,鬧騰個啥呀?你那位年輕的表舅又幹嗎要跑出來找人呢?”經我這麼一問,馬桂花臉微微紅起,吱唔着不作聲了。
“還是發生了一些事的,對不?”我追問。
“也……也……也沒啥大事……”她偷偷地瞟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搪塞。
“沒啥大事,總還是出了點事。對不?”我再問。
“他們……他們……”她猶猶豫豫地,一副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大概是因為沒得到高福海和韓起科的同意,不敢跟我透露實情。逼也沒用。還是別把她逼得太狠了,把她嚇住了,不敢再接近我了,以後一點情況都撈不着,就更不好辦了。於是我馬上轉換了個話題,以調節一下氣氛。這時,離她家已經不遠了。
“你剛才跟我說,岡古拉要完蛋了,那是什麼意思?”我稍稍停頓了一下,問。
“……”她看看我,一時沒說話,看樣子,這個問題同樣讓她為難。
“你的意思是,那些退伍軍人會鬧出大事來?”
“也有這方面的擔心。但是……”
“但是個啥?”
“我們內部有人在搗亂,在跟高場長過不去。”猶豫之後,她突然激動起來,滿臉脹得通紅,眼眶裏一下湧出淚花,並再次說了那句曾讓我驚詫不已的話:“……岡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
“內部有誰跟高場長過不去?”
“這會兒跟您說不清楚……”她說著低垂下頭,雙手緊抓住自己圓實的腿面,而整個身子卻微微地顫慄起來。
“問題真有那麼嚴重?”
“您不知道……您真的不知道……岡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她的身子又一次微微顫慄起來。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離她家只有一二十米的地方了,她突然站住了,一把拉起我,往一個柴禾堆後頭躲去。我剛想開口問她發生了什麼。她忙驚恐地沖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小心翼翼地從柴禾堆后慢慢探出頭去窺視。這時,我看到,從她家裏悄悄走出幾個人。後來她告訴我,其中有朱副場長,有趙光的父親趙大疤,還有兩位“告訴您,您也知不道的”人,當然還有馬桂花她父親。還有一位,便是她的“表舅”,那個從“扣押地”逃出來的老兵娃子。這一群漢子出了她家門以後,便佝僂起腰,快步隱入林中暗處。
“咋的了?”我小聲問。我不明白,深夜裏走出這幾個人,為什麼會引起她如此大的驚慌。
“……”她趕緊沖我搖搖頭,並驚恐地睜大眼睛,把顫慄的身子緊貼住柴禾堆,再用哀憐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祈求我千萬別再作聲。只等那幾位閃進屋后深重的陰影里去以後,便拉着我,一溜小跑,躥進她的家門。
屋裏只有她媽在。一個比我媽年輕許多的中年婦女,也顯得更有文化素養。
“爸把表舅帶哪去了?”她急喘着問她媽,“表舅是來找我的。他幹嗎要帶走他?”
“這位是……”她媽端詳着我,自問自答道,“是顧校長吧?”
“是……”我忙微笑起,向她禮貌地點了點頭。真的見到她的家人,我又多少有些尷尬。你想啊,深更半夜,跟着人家的閨女從這兒躥到那兒的,會讓人家家長咋猜度呢?
“你爸帶你表舅,去場部招待所了……”
“去招待所幹啥?”
“別問我。”
“媽。”
“……”她媽稍稍猶豫了一下,又打量了我一眼,這才答道,“大概也是去找顧校長的吧。”
“他帶着表舅去找顧校長?幹啥?”
“不知道。”
“他又把趙大疤、朱副場長都叫到咱家來,幹啥么?他到底想幹啥么?”
“我跟你說了,別問我。我啥也不知道。”
“您得幫着我勸勸我爸。他幹嗎非得跟那幾位攪和在一塊兒?!”
“我怎麼勸?啊?怎麼勸?你們倆有誰會認認真真地聽我來說一句?啊?”她媽心裏似乎也存着天大的委屈。
“高場長到底怎麼了,爸為啥一定要跟那幾位攪和在一塊兒來反對他?”
“你別這麼說你爸。你爸沒反對高場長……”
“您跟爸說了,我去找顧校長了嗎?”
“我多那嘴幹嗎?你們父女倆的事,誰的我都不管……”
“我爸上招待所找不見您,他一定會想到,我把您帶到這兒來見我表舅了……”她慌慌地轉過身,焦急地跟我分析道。“快走。不能讓他瞧見您在這兒……”說完,她又去求她的媽:“媽,一會兒,爸回來了,您別跟他說,我帶顧校長來過這兒了。行嗎?”
“我不管。”
“媽,求您了。”
“我說了我不管。”
“媽,我得罪過您老人家,也得罪過我爸他老人家。可顧校長初來乍到,他沒得罪您二位老人家啊。您為什麼一定要讓爸去記恨他呢?”
“我讓誰去記恨誰了?我為什麼要讓誰去記恨誰?”她媽一下瞪大了眼睛,反問。“我真不明白呢,一個好好的家,一個好好的農場……怎麼就會搞成這樣……啊?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們到底想幹啥呢……啊?”她媽哀切地搖着頭,悲嘆着。
“媽,求您了!”馬桂花抱住她媽的雙手,用力地搖晃着,懇求着。
她媽用力掙出自己的手,向裏屋走去,一邊走,一邊嘀咕道:“你們父女倆誰也別來跟我說好話。我誰也不幫。我還是那句老話,總有一天,你們倆把我鬧騰死了,這個家就太平了,你們倆也就太平了……”
望着她媽的背影,馬桂花無奈地呆站了一會兒,然後趕緊拉着我,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