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致敬也是可以的
俄羅斯電影大師塔科夫斯基在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給他讀《戰爭與和平》,從此以後,他“再也無法閱讀垃圾”。可惜我像老塔那麼大的時候沒有《戰爭與和平》可讀,並且按照合乎邏輯的推斷,即使《戰爭與和平》放在那時的我面前,恐怕也看不出什麼好來。我讀到的第一本書是《民兵訓練手冊》,非常喜歡裏面粗糙的工筆插圖,“立七坐五盤三半”之類(2),還拿較薄的白紙描募了一些。認識的字就從這本書開始,第一頁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第二頁是“讀**的書,聽**的話,做**的好戰士”。這本書的主人是我小舅。他神秘地告訴我,第二頁上的話是**說的,並叮囑千萬不要說給別人聽,因為**當時已經“黑”了,按照規定,他的照片和語錄是要被從書上撕去的。童年時代文化生活的貧乏已經被許多人津津樂道過了,諸如如饑似渴地閱讀能看到的每一份革命大批判報紙,《解放軍畫報》、《人民畫報》是難得一見的珍饈,《小朋友》、《紅小兵》、《兒童時代》等適齡彩色雜誌更是只聞其名出現在夢中……我記憶中最有文化的遊戲是背誦**語錄,有一個小哥們能一口氣地連背三遍“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招致一片驚嘆。上學后,苦難的讀書生涯開始了。毫不誇張地說,從小學到中學,語文課本里的文章多是垃圾,成心將我們往溝裏帶。不是垃圾的東西,也被他們有本事弄成垃圾式教法。這方面所受的精神虐待,不說也罷。反正那時老師對學生的要求是“多看課外書”,而對看多了課外書的學生又進行勸阻,怕影響課內的學業,由此可以鮮明地看出語文教學與文學審美和閱讀需求之間的嚴重對立。當我長大成人後,看到了鄭淵潔的皮皮魯系列,頓生無限感慨,恨自己童年時沒有遇到這樣的讀物,並從此打心眼裏認為老鄭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有人與我看法相同嗎?這世界上有一種賤人,叫嚷着苦難是什麼財富,並對可憐的成長曆程感激涕零,似乎只有在荒漠上才能知道水的可貴,才能充分吸收水的養分,讓自己長得有個人樣。如果在水源充足的地方,就會拿水當尿,渴死都不帶喝的。他們以為今天混得不錯都是沙漠給的,他們以為這麼愛書都是沒書的年代給逼的,然後對現如今的孩子們生活在知識的海洋里感到憂心忡忡不可理喻。我也喜歡這樣,顯得自己的少年時光不至於真的那麼可悲,而只是——在別人眼裏看起來可悲而已。我們總有一種錯誤的想像,覺得自己之所以能成為現在這副樣子(而這副樣子又是最好的),是惟一的可能性。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連製造苦難的人,也因此捎帶着被感謝。彷彿童年時要是過的好日子,現在就會變成個二流子,或是個二傻子,至少也是個二楞子,絕對不會這樣既知書又達理既文明又文化。曾經看蘇童評張愛玲,說《對照記》發表時配了一張她穿旗袍的照片,張愛玲對這件並不是很合身的旗袍做了很認真的解釋,說是繼母送的。“料子很好”,“領口都磨破了”——前一句話是繼母說的,后一句話是張愛玲補充的。她記住了別人的恩惠,也記住了那恩惠的瑕疵。“她向現實生活致敬,同時對他人說,不致敬也是可以的。”蘇童的這句評點可以視作對我們的童年時代的結語。讀書有一種真正可憐可悲的境地,我將在下次碎片中集中論述。相較而言,沒什麼書可讀、以及讀的書垃圾居多,這兩種遭際還不算最慘。無書可讀使我們更善於精讀,讀些垃圾書,也使我們不至於偏食,更知道好糧食的可貴——在垃圾場裏長出的莊稼自有其茁壯之處。其實世界上最不人道的事兒就是向別人轉述自己讀過的書。但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幾乎整整一個國家的人讀的都是同樣的書。這種共同的閱讀經歷使我有理由來回憶一些雕刻在少年時光里的記憶,因為那是我們共同的基因密碼。《動腦筋爺爺》,那一年,我和父親一起拉煤回家準備過冬。他突然讓我看住煤車等他一會兒,說去書店給我買兩本書,這可是幾乎讓我暈眩的幸福。父親問是要《動腦筋爺爺》還是《算得快》,我知道他沒足夠的錢兩樣都買,就權衡了一下,說出前者的名字。事實上早已覬覦那套書良久,對其饞得不行。父親沒有食言,過了一會兒給我買回來,共是四本,全彩印刷。我猜他心裏應該有些後悔答應了我的要求,因為相較而言《算得快》要便宜得多。這套書成為我的珍藏,看了不知多少遍,書中傳授的科學知識早就爛熟於胸,小天真和小問號的幸福生活也讓我艷羨不已。後來這套書又出了第五冊,但我忍着沒要父親買回來湊齊,因為老是見他和母親為錢發愁。《小靈通漫遊未來》,這大概是高產作家葉永烈最廣為人知的作品了——除了該書,他還有以金明、戈亮為主人公的科學福爾摩斯系列傳世,以及後來充滿對話的政治人物傳記,好像他當時就帶了個錄音機是人家身邊似的,對了,他還是《十萬個為什麼》的骨幹作者。前兩年看到有人不無醋意地說老葉掙了多少多少稿費,我倒覺得他拿多少錢都是理所應該的。《小靈通漫遊未來》開啟了我們童年時的科學幻想之門,不過如今看來,那些幻想太傻大憨粗了一些,特別是“農廠”里高聳入雲的向日葵,還有切開後有桌面那麼大的西瓜,幾頭人才吃了一個角,剩下的就浪費了。這屬於窮慣了的人的科學幻想。《紅旗飄飄》,這是個系列叢書,由一段段革命傳統故事組成。當時喜歡它,一是因為規模大,共有幾十本,看着解氣,二是因為那時的小男人都喜歡打仗的故事,並通過對比知道自己現在的生活還不是最慘的。《小狒狒歷險記》,融動物知識與冒險故事於一體的童話,神秘的非洲大草原,緊張得讓人掌心出汗的逃亡,特別是花斑豹追小狒狒那段。對了還有,長頸鹿是個啞巴,因為她沒有聲帶。《誰的腳印》,這同樣是一部科普童話集,裏面搜集了許多將淺顯科學常識和人生道理糅合在一起的故事,圖文並茂。我清楚地記得定價是四角二分,因為這筆錢是攢了許久才湊夠的,攢錢期間往書店跑了一趟又一趟,擔心這本書賣完。終於將其“請”到家中,如饑似渴地讀啊讀。其中有一篇介紹的是水葫蘆,說長得飛快,公社的豬還特別愛吃,吃后也長得飛快,所以是件寶。二十多年過去后,我從電視裏看到,南方水鄉水葫蘆成災,原來既無營養又污染環境,都是垃圾,不得不花大力氣清除之。《寶葫蘆的秘密》,該書屬於文革后被解凍的童話,不過據我看來,把它凍起來並不為過。看過這本書,有多少人渴望像主人公王葆那樣有個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寶葫蘆,好讓自己安逸享樂?這一點恐怕大違作者的教誨本意。張天翼在書中灌輸了許多哲學教義,可惜一碰到那些空洞的對話體說教,我就將其翻過去不予理會。其實他老人家最好的童話還是《大林和小林》,可惜我看到它的時候已經是上高中了。小學的後半段,識的字多了,就開始看“大書”——俺們那噶對成人書籍的稱謂。流傳的大書多是文革前的舊書,紙已呈黑黃色,前後往往都掉了幾十頁,翻得太多導致中間開裂,如果再加把勁就能把三十二開的書分成六十四開的兩本。除了這些劫後餘生的古董,還有一些重版書和新版書風行全國。《第二次握手》,文革期間就以手抄本方式流傳的愛情小說,作者在上刑場前的剎那被平反釋放,小說也得以正式出版,據說總發行量達到四百三十萬冊,成為建國以來當代長篇小說發行量的第二位,僅次於《紅岩》。有着一雙美麗哀愁丹鳳眼的丁潔瓊成為多少人的夢中情人。《新兒女英雄傳》,這是我看的第一部“大書”,冀中兒女的抗日故事,記得最清楚的是裏面的兩句情歌:“年輕人多得像細沙,你為什麼單愛我?”最有趣的是牛小水扮成新娘去殺日本鬼子,最氣悶的是張金龍婚後虐待楊小梅。這本書的主題也很女權,最後楊小梅改嫁給不打她的牛大水,完全無視所謂的節烈觀。後來又看到一本《呂梁英雄傳》,更放得開。《白話聊齋》,我從小聽說的一句話是“老不看《三國》少不看《聊齋》”(3),不看《聊齋》的原因說法不一,或曰那些鬼故事太恐怖,或曰那些狐狸精太狐媚。那種禁忌的誘惑讓我連看了三冊翻譯成白話文的潔本《聊齋》,說不上有多好,也說不上有多糟。長大后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三冊《聊齋志異》囫圇吞棗地看完,才發覺蒲松齡的語言魅力。文字就是這樣,一改,就全走樣了。《林海雪原》,當年許多人可是拿它當武俠小說看的,確實過癮,難得的是這是作者曲波的半自傳體小說。小說中可能最招人待見的是楊子榮,但我崇拜的卻是勇武颯爽的劉勛蒼,還有草莽英雄姜青山,以及他的那條“賽虎”獵犬。許多人領略愛情的甜蜜也是通過這本書,二零三首長和小白鴿白茹的情愫喚醒了他們的懷春之心。說來話長,這些革命現實主義作品往往給人帶來另類的閱讀體驗。在一次飯局上大家聊起讓我們首度產生性衝動的文學作品,有一人居然說是《紅岩》,說江姐穿裙子的樣子讓他第一次領略到成熟女人的風韻,包括她穿裙子時露出的腿,乖乖龍的東。《封神演義》,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它排不上號,但這部小說中有兩段比較色情的描寫,是當年年輕人奔走相告的秘密。這套書傳到我手裏的時候,已經閱人無數。我把書合在那裏看了一眼,白紙切邊中有兩條被翻黑的痕迹。順着這條線打開,正是大家口碑相傳的焦點:紂王收喜妹、土行孫娶鄧嬋玉。《牛虻》,相較於其他外國革命小說,冷酷而有傷疤的牛虻無疑是最有魅力的,因為他有不對任何人言說的隱痛,以及相互刺傷的感情糾葛。愛人的一個耳光,隱秘的身世之謎,野獸般粗魯的美……“不管我活着/還是死去/我都是一隻牛虻/快樂地飛來飛去”,你怎能不心動?…………《中國少年報》上開始連載《假話國曆險記》;萬人空巷齊看《流浪者》、《小街》、《廬山戀》;劉蘭芳袁闊成的評書瀰漫在一切有人煙的所在;小青年們拎着碩大的錄音機走過一條條街道,張帝開始在磁帶里自問自答;《三國演義》連環畫共出了四十多本;中央電視台一邊播《安娜·卡列尼娜》一邊告誡觀眾要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列夫·托爾斯泰要樹立正確的婚戀觀;《讀書》雜誌創刊號的文章是《讀書無禁區》;《大眾電影》的封底登了灰姑娘與她的王子的接吻劇照;“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生的路啊,怎麼越走越窄?”;一本好書要到貨時,一些人會在清晨的書店門口排隊,露水沾濕了他們兩邊各有兩道白杠的藍色運動衣……裹挾在這樣的大潮中,我,我們,迎來了光榮的八十年代。我們的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