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在東方唱着悲傷的歌曲
當你與你相知的哥們在一起,當你與你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你會經常發現你說出的話其實就是他正要說的,也會發現你對他說的話其實也是對你自己個兒說的。於是你和他就慢慢變成了一對悶葫蘆。俺對病床上的老紀說的那番話,其實也是說給俺自己聽的。於是俺也幡然醒悟,用老紀的鮮血換得了俺的洗心革面,最終得以考入大學,避免了成為黑社會馬仔的命運,從而榮幸地淪為單位的馬仔。上大學之後,打架變得越來越不好玩。因為大系打小系,高年級打低年級,本科生打研究生,還沒出手,就高下已判,就跟中國乒乓球隊似的,名曰比賽,其實就是領獎前活動一下身子骨。是個人都覺得挺沒勁的,偏偏有人還就好這一口。一個人在自己人生的重要關頭,往往是完全不由自己做主的,比如你考什麼樣的大學,學什麼樣的專業。俺當年就誤以為“廣播電視”屬於那種電器維修專業,從而學了報紙,讓另一個成績不如俺的高中同學如今在央視整天胡說八道的。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你即將投身的那個集體的打架實力更是不可把握。天可憐見,俺考上的新聞系當時是學校的第一大系,人多,流氓多,加之新聞本身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專業,閑人多,很快就掙得了打遍全校無敵手的名聲,所以俺上大學期間沒受什麼欺負,反倒欺負了別人幾把。而那些天生異稟卻不幸降生在一個小系的好漢,就只能看着一幫狐假虎威的雜碎充大尾巴鷹。俺都替他們委屈得慌。大樹底下好乘涼,系裏也多了一些動不動就嚷嚷“新聞系的人你也敢動,打丫的”之類的螃蟹在校內橫衝直撞,衝鋒陷陣的卻全是俺們這幫笨嘴拙舌的傻蛋。還有一點是,越聰明的人越善於保護自己,俺所在的大學是一所日薄西山的重點大學,能考上的多是有心眼的人,他們很懂得趨利避害的道理,打的都是有把握之仗,血性和意氣只成了耳花眼熱后的談資,所以打起架來非常不爽。本科畢業六年後,俺又回到母校讀研,寧肯睡下水道也不住學校,寧肯吃豬食也不吃學校的食堂,因為俺怕被本科生欺負,就像當年俺們欺負研究生一樣。大學裏的研究生在架場屬於絕對的首陀羅一級,因為他們多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談架色變;因為他們人少且不抱團,聰明得任人欺負;因為他們大多身體瘦弱,你才知道多年的寒窗苦讀比二八佳人更容易淘空男人的身子。而本科生也並不是高等級的種族,即使最能打的人,也只能算是一個吠舍,所以也只有研究生能夠讓俺們實施經常性打擊。剎帝利屬於學校的那些子弟。可能是高級知識分子父母太過優秀,把祖墳上的積蔭全部耗光,所以他們的子女一個個遊手好閒,一事無成,這從他們的外號可見一斑,像“豬耳朵”、“板子”、“傻屁股”之類。他們經常找借口訛詐不熟的本科生,或在麻桌上通過偷牌換牌詐騙混熟的本科生。一屆屆的學生讓他們有取之不盡的財源,並且他們的歸屬往往很好,經常會被一個粗壯且一臉雀斑的女留學生看中,進而遠嫁海外,弄個精盡人亡。而婆羅門則是那些在學校做小買賣的小攤販。那年頭做這營生的都是有過監獄生活經歷的人,他們即使已經被政府改造好,其背景也足以讓人退避三舍。俺們系當年就是被一個補自行車輪胎的瘸子給制住了,因為他的腿是在新疆監獄被打斷的。知識分子在他們面前永遠是弱勢的羊羔形象,但他們對知識也有着天然的好感,並且那時俺們經常憑藉一腔熱血博得他們的尊敬,像一個叫“麻師”的同學曾被煙販屢次免單,而俺在畢業時也曾被一位西瓜攤的老哥在“吉祥飯館”請喝了一頓酒。儘管打架越來越不好玩,但除了打架我們又能幹什麼呢?一把閑力氣憋得真是難受,所以打架是隔三岔五就有的事兒,食堂、球場、舞廳、澡堂、飯館、選修課堂,有人的地方,就有拳頭和腳丫在舞動。套用句書評家的話:“大學裏只有兩種人:正在打架的人,和正在談論打架的人”。打架的人最怕牛二那樣的光棍破落戶,本來已經慘到無法再慘,生活也沒什麼指望,所以就渾不吝了。再壞又能怎樣?俺們學校的校際足球比賽叫“校慶杯”,而許多系參加這一賽事的初始目的就是打架,特別是那些知道自己無力奪冠的球隊。俺到大四時,有計劃的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方興未艾,跟經濟有關的專業成了熱門,新聞系盛景不再,招不來體育特招生,實力一落千丈,足球也全無奪冠可能。所以俺們在小組賽的時候就找茬跟國政系的人幹了一架,然後被取消比賽資格,以此台階全身而退。這一點跟參加韓日世界盃的中國隊很像,反正也沒什麼好果子吃,乾脆就敞開了想,掄圓了吹,往死里踢。而在大二時,新聞系人才濟濟,豪華陣容一時無兩,旌旗直指冠軍寶座,所以當主力後衛被計劃系輸不起的無賴用一個汽水瓶開了瓢時,俺們壓制住心頭怒火,把傷員勸住,避免了血腥的復仇和更大的衝突,最終得償所願,傷員抱着冠軍獎盃,陽光下笑容燦爛,剛剃的禿頭熠熠生輝。但這口氣也不能白受。幸虧俺們掌握着輿論武器,校內真正的民辦報紙《新聞周報》就在俺們控制之下,於是一篇義正詞嚴的報道迅速出爐,對計劃系進行了強烈譴責。教科書上說階級性是新聞的一大屬性,信夫。計劃系也不示弱,制訂了一個通過走上層路線來封殺俺們報紙的計劃。《新聞周報》主編聞訊,連夜召開編委會商量對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由學生會控制的校廣播站播出一條內幕新聞,言稱新聞系密謀對策云云。最後一句是“本站記者某某某報道”,《新聞周報》主編一聽,差點背過氣去,原來正是睡在他上鋪的兄弟。急忙回宿舍質問,對方卻振振有辭地說:“新聞就是要真實客觀,這是咱們課上學的。”那個腦袋被開瓢卻又忍氣吞聲的主力後衛,如今成了央視歪嘴,叫劉建宏,那次被剃成禿頭后,反倒讓他的頭髮長得更厚實,上電視后許多人都羨慕地問他是不是戴了假髮套,並問是在哪裏買的;那個挑起傳媒大戰的《新聞周報》主編,如今是新華社記者,為保護北平古建築鼓與呼;那個堅持新聞真實性公正性的叛徒,如今以消磨生命享受每一天為天職,他的名字叫咣咣,他說,對死亡的恐懼使我生活得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