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
許多人不理解,為什麼好好一個有痔青年,非要跟這麼一幫二流子混在一起。俺也說不大清楚,還是讓俺回憶一下俺這一生的第一次喝醉。那是俺的十七歲生日,此前除了爸媽,還真沒人注意到俺這條生命的存在,但這個生日大不同。郭子、三兒等人攛掇着要給俺過一個生日。俺所在的高中是一所全國重點,把學生奔着全方位人才來培養,所以學校還有好幾百畝地,裏面種着各種各樣的蔬菜,這使得俺的生日宴會不至於花太多的錢且品種繁多。俺用六塊錢買了四瓶高粱酒,其餘的就不用俺掏腰包了。三兒搬來一個煤油爐負責炒菜,他的手藝應付一幫肚裏沒油水的學生綽綽有餘;胖葫蘆負責去農場的拖拉機庫房偷柴油,結果被看門狗堵了半天;教歷史的石老師最遭人恨,所以他家的雞難以倖免,那隻寧鳴而生不默而死的雞被活活擰斷了脖子,王二哥還特周到地把褪掉的雞毛扔到女生宿舍的垃圾口免得被追到自家頭上;郭子從父親那裏順來老部下孝敬的飛龍肉,用空罐頭瓶裝着,於是整個宴會顯得葷素搭配得當,天上的飛龍地上的驢,好吃啊。“還記得我們偷偷摸摸學抽煙,那年我們十七歲。”馬兆駿的十七歲太秀氣了。在俺的十七歲,俺第一次摸到了女孩的手。三兒帶來了兩個姑娘,不是學生,羽絨服鮮亮,高跟鞋尖翹,頭髮波浪,嘴唇鮮紅,比班上的刻苦女生誘惑多了。她們伸出塗著指甲油的手,與俺這個壽星佬握了一下。俺把進入青春期後學到的詞與現實中的首次觸覺聯繫在了一起——柔軟滑膩。在俺的十七歲,俺第一次知道了我不孤單。全學校的有名架友來了好幾個,校外的混子也有,他們都對俺說著特仗義的話,讓俺覺得這個集體像個大家庭。在俺的十七歲,俺第一次感覺到我不好惹。宴會的聲音吵得隔壁班男生過來抗議,三兒把掛在床架上的軍用挎包砸到桌子上,裏面是一枚投擲手榴彈(這是當年架友們的常備裝束):“今天是我兄弟生日,別他媽讓我不痛快!”敵人退去,俺覺得自己變得頂天立地。那四瓶高粱酒早就滿足不了那麼一大幫酒風浩蕩的人,後來誰又去買了酒,不知道;買了多少,不知道。俺只記得一個念頭,喝這麼多,吐這麼多,第二天,還能不能醒來繼續活着?我們為什麼要像蝗蟲一樣扎堆在一起?鄭鈞唱道:“我們活着只是為了相互溫暖,想盡辦法就只為逃避孤單。”做男人,挺不好。只有自己為自己喝彩只有自己為自己悲哀這種境況,是成年之後的絕望。而青春啊青春,要的就是一群人走在大街上誰都不吝的那種意氣風發的感覺,而一個人走路總不自在。參照古印度的種族制度,我們將學校里的學生分成四個等級:那種朋友遍及校內外的老架友屬於頭等婆羅門,他們已經金盆洗手,但名聲無人不曉,所以根本無架可打,他們只是在校門口不花一分錢地打桌球,部分荷爾蒙分泌旺盛並有路子搞到避孕用品的人已經開始了戰戰兢兢的性體驗,但他們更多的時間是用來處理各種江湖糾紛。那種混得不太好的老架友屬於剎帝利,他們的資歷很老,所以在戰鬥中不會吃太多虧,也會有老戰友幫忙,但他們太過崇尚暴力,不知道嘴皮子比拳頭更管用的道理,所以經常惹一些根本沒必要惹的麻煩。他們的智商不太高,許多人到最後考不上大學。那種空有一把蠻力氣的低年級架友屬於吠舍,他們的主要能力是記得住前兩個等級的大哥的模樣和名號,並恭恭敬敬地打招呼;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隨時聽候調遣出兵作戰,並以大哥叫上他為榮;他們的美好前景是等大哥畢業后他們能轉入上一個等級,只要惹的禍不至於被學校開除。那種不敢打架的學生屬於首陀羅。由於是重點中學,所以他們最後考一所光祖耀宗的大學一般沒問題,但他們除了呱呱叫的成績外一無可取之處,他們的飯盆經常要被高等級的人徵用,最後還不給洗涮一下;他們的牙膏經常一進水房就要被擠掉大半袋;他們的睡眠經常要被高等級的人破壞;他們的女朋友多半不是很漂亮,還戴着眼鏡。如果你在食堂排到了前頭,那麼你認識的所有架友都要讓你帶飯,後面的人敢怒不敢言;如果有個不着四六的傻蛋在樓道里斜楞你一眼,你馬上可以招來一幫人給他一個教育;如果你喜歡的那個女孩碰巧你的兄弟也喜歡,兩人就互相推讓,最後那個女孩變成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你終於知道姑娘這世上沒有人有佔有的權利……他們說我們是一群狼,在無知的歲月中迷失。“義氣”是那個年代對一個男人的最高褒賞,宛如現在的“品位”、“優雅”、“格調”之類。有一次,三兒的大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商量向另一個團伙復仇的事兒,俺們作為學界代表,也列席在三兒的飯館裏。原來四兒被那個團伙欺負了,氣不過,要找他們去拚命。“讓我去。”老大用些許哭腔說,“四兒,你比我年輕,能多伺候咱爸媽幾年。”然後平靜地喝下一杯酒。四兒哭得跟只迷途羔羊一樣。俺的眼圈也當場發紅,心中充溢着一種為了兄弟間的情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豪情與柔情。一個男人,如果他的生命中沒有經歷這種場面,沒有說過聽過這樣的話,還叫男人嗎?事實上後來那場架打得並不大,彼此傷亡不重,公安也沒管,並且也沒讓俺們這些學生參加。但打成什麼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頓酒喝得讓你那麼動感情,那麼人間自有真情在。大學畢業時,俺回母校參加高中同學聚會,路過三兒老婆的雪糕店,進去看了看。她已經生了孩子,曾經漂亮的臉蛋不再飽滿,曾經嬌柔的嗓子變得沙啞。聊起故人故事,她說,三兒正在鄉下販梨,早就不打架了。兄弟四個的生意不好也不壞,最近剛為錢上的事兒吵了架。俺坐在那裏,吃了一個三嫂給俺的蛋卷雪糕,心裏有些堵得慌。原來我們為之動情為之動刀子的所謂義氣,竟那麼禁不起人性的推敲,那麼禁不起日子的錘打。這種幻滅感讓俺無比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