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高塔上的公主(1)
小鐵匠存錢買期望在流汗巴洛克建築的街道旁一家煙霧繚繞的酒館波蘭的吟唱詩人在彈唱小鐵匠在門外進不去在苦惱他的銅板還太少——《米蘭的小鐵匠》我曾經在夢裏登上那座高塔。當然,我知道我只有仰望它的資格。人類總是對不可求的東西抱着奢望,得到了,棄若敝屣;得不到,魂牽夢繞。那座高塔矗立在雅各斯山已經很多年。我幾乎沒有朋友,只是有時候去教堂和牧師說話。我實在太寂寞,小時候惟一的娛樂便是坐在高塔下的草坪上發獃。風輕輕吹過,草隨着它擺動,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高塔以不可征服的高度直伸向天空,在一塊塊的灰色潮濕的磚上長着各種青綠色的苔類,它沒有門可以進入。據說它屬於一個女巫,在我們這個小鎮裏,女巫是有着神秘恐怖面目的,因此也沒人知道塔里有什麼。在十歲那年,我無意中看見塔尖閃耀着一縷金黃。我能肯定那不是陽光,因為即使陽光也不可能有那樣美麗的光彩。我拚命踮起腳抬頭張望,那美麗的金黃色很快就不見了。接着,我每夜都聽見一個女孩清亮的聲音哀傷地唱着一首老歌:“longlongtimeago,Ihadastory,Iwannatellyou……”這樣柔軟而悲傷的歌聲,輕易地讓我幼小的心靈有一種疼,微微地。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同時也是我的劫數。後來我對牧師說,我看到了天使。牧師看着我,慈祥地摸摸我的頭,他說每個孩子都是天使。也許吧,但我一定不是的,我只是一個小鐵匠。我住在塔旁一個破舊的打鐵鋪里,每日的工作就是為鐵鋪老闆——我的師傅一家打掃衛生採購食品,擠牛奶,割草,打水,所有的粗重活我都必須做。等我再長大些,我就該給師傅打下手做打鐵的事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裏,是師傅花二個銀幣把五歲的我從人販子手裏買下的,於是我便留在了這個小鎮。師傅是個粗壯的男人,酗酒成性的他經常打我,所以我的手臂和身上總有青紫的傷痕。鎮上的人輕視我,一個無父無母的童工,當然可以任他們欺凌。人習慣了平庸的生活,他們需要弱者,他們要踩着弱者的身軀前進,彷彿這樣可以獲得強者的快感和尊嚴。但我已經學會了不抱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能夠在這個世界存活,我就應該感激了。很多時候我也感覺孤獨,寒冷一直滲透到皮膚的紋理深處,我還只是個孩子罷了,順從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不過自從有了那個女孩的歌聲我就不那樣寂寞了,至少我可以在忙碌了一天後躺在冰冷的雜物房裏聽聽她的凄婉的歌,看看窗外深藍的天空裏眼淚一樣大顆大顆似乎隨時會墜落的星星——星星是窮人的鑽石。這是我一天最快樂的時候,身體和心的疼痛被奇妙地治癒。我真想知道塔里到底住着一個怎樣的女孩,但我不可能走進,我開始做夢。夢裏我登上高塔,唱歌的女孩在我的夢裏始終面目模糊,但她不嫌棄我的骯髒,牽着我的手快樂地旋轉。我清楚地感受到手心傳來的溫度,每夜溫暖着我麻木僵硬的身體,我在夢裏微笑,那是白日陽光下不曾有過的笑容,所有的人情冷暖都已經不重要,我找到了我的寶藏。她的歌聲使我忘卻了所有苦痛,我每日的希望便是她的聲音,是如此溫暖,如花般盛開在我年輕的身體裏。我還是只能和牧師分享我的快樂,這些時候牧師都微笑地傾聽。他說孩子啊,上帝並沒有遺棄你,你的生命是有光彩的。是的,因為這歌聲,我的痛苦有了依憑,本是沉重的東西,忽然輕了。我忘記了有種叫做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東西。生命的過程自顧自地溜走了。就這樣,我在女孩的歌聲里長大,一轉眼我已經16歲。我長高了些,但看上去仍然很瘦小。我開始在打鐵鋪里幫忙,把一籮筐一籮筐的木炭背進作坊,倒入火爐。很旺的火把生鐵燒得通紅,然後我就和師傅一樣掄起鐵鎚用力敲打它,一遍一遍,直至成型。再將其投入涼水裏,“嗞-”的一聲,煙便涌了上來,很多次我被嗆得咳嗽連連。可我絕對不能休息,因為師傅很可能不給我飯吃,讓我餓上一天。高塔的歌聲依舊每晚飄蕩在夜空。這些年來這歌聲也有變化,不再像當初那般稚嫩,而是多了一些柔美,但歌里的絕望卻不斷暗涌。我有時候很害怕歌聲會消失,那我連惟一的慰藉也沒有了,沉默的我其實是那樣地渴望溫暖。世界依然醜陋絕望,但不要緊,因為有這歌聲,所以我仍是活着的,我可以驕傲地說我活着是真正活着。我記得牧師傳道的時候說一個擁有信仰的人總能讓自己感覺幸福,想想,一個人的生命突然有了一朵燃燒的火花,一直燒到心裏去,能不幸福嗎?也聽到鎮上的人們談論高塔,他們說塔里住的是一個遙遠國家的公主,因為那公主有着世上最美的頭髮,所以被一個嫉妒她的女巫擄到這裏,關在這沒有門的塔里。只有女巫才有法術到塔里去。我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那抹金黃一度震驚我的心。——等公主十八歲了,女巫就會砍下她的頭,把她的頭髮當成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