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雖然這按村裡人的規矩來說,不算過份。可想想之前那些豬肝,再想想董老太口中那一百文,芳嫂有點失望了。
聽她那一問,葉秋就明白了,這位也是想來掙錢的。不過別說這個口子不能開,就算是能開,葉秋也不能答應。
「你家就指着裙子一人做活,就有事我哪好意思叫她?」
「怎麼不好意思?」芳嫂頓時就急了,「你放心,只要你叫她去,隨你怎麼使喚。行不?」
花裙子也連忙認真的站起來,拍拍自己胸口,表示她有力氣,能幹的。
可葉秋卻瞧着心疼了,伸手拉了這姑娘的手,遞到芳嫂跟前,「嫂子你摸摸,這象是個閨女的手嗎?我來這村裡三年,沒一日見過你家裙子是閑着的。天沒亮就起來挑水燒飯,然後就劈柴餵雞,下地幹活,得點空子還要納幾雙鞋底貼補家用。如今好容易農閑下來,有工夫喘口氣了,還要她上我家幹活,我於心何忍?」
裙子怔住了,不僅是因為葉秋的話,更加因為葉秋那柔軟溫暖,還帶着淡淡香氣的手憐惜的撫過她粗糙的掌心時,她突然迷惘了。
原來這才是女子的手么?
怪不得她前天為交稅進了城,路過布莊,想伸手去摸一摸那掛在外面的絲綢,可夥計卻是不許。
「這麼粗的手,也不怕把我們的好料子摸壞了!」
這是那個夥計的原話,裙子聽了很委屈,也有點傷心。她不過是想摸一摸,怎麼會把料子摸壞?
可眼下,她葉秋輕撫着她的手時,她突然不敢肯定了。
這樣嬌嫩的手,只怕她稍一用力,就會搓破皮吧,那她還有什麼資格,去摸那麼好的料子?
回過神來,自慚形穢的裙子迅速把手收了回去,藏在了背後。
不過卻下意識的看了她娘一眼,娘的手是怎樣的?
可芳嫂沒有摸她,只不解的追問葉秋,「這有什麼好不忍心的?你不用心疼她的。一個丫頭片子而已,她不幹活閑着在家在嘛?」
這話葉秋真不愛聽。
「嫂子你什麼意思?裙子也是你的親閨女吧?怎麼就不用心疼了?照你這話,你家拴子也有十多歲了,成天在村中閑逛,你怎麼就不說他了?」
芳嫂理直氣壯道,「那是兒子啊!哪有閨女不幹活,叫兒子乾的?」
葉秋覺得跟她沒法溝通了,索性刺了一句,「那哪有閨女留到快二十了,還不出嫁的?」
芳嫂不知悔改,還要跟她爭,「那是沒人看上她呀!她要再不勤快些……」
葉秋忍無可忍了,「嫂子你說這話虧心不虧心的?去年明明有人看上裙子,願意來提親的,你怎麼就不答應了?」
芳嫂終於給噎住了。
裙子是臉上多了塊胎記,可五官不醜,她雖不會說話,卻能聽。力氣又大,又能幹活,這在鄉下,還是很得人看重的。
就在去年過年那會兒,朱長富也是好心,瞧裙子年紀大了,又沒個親爹照應,便在問過芳嫂的意思后,借過年走動之機,在外村替裙子相中一個小夥子。
那家也是窮,小夥子爹娘早逝,依附着兄嫂過日子。人不壞,家裏兄嫂也是講理的人。只是太窮了,才弄得小兄弟二十好幾一直娶不上媳婦。
那家兄嫂早就表態了,只要芳嫂不嫌棄他家出不起彩禮,他們願意分兩間房一畝地給弟弟,等成了親就讓他們小兩口單獨過日子。
按說這樣也算不錯了,可朱長富回來跟芳嫂一說,她卻又猶豫起來。
想了半天,說不要那小夥子家的房和地,讓他換成錢帶來仙人村。跟裙子一起,替娘家幹活,等把弟弟撫養成人,管他娶妻成了親,就許離開再回自家去。
朱長富當時一聽,氣得頓時說他沒臉說這話,立即甩手走了。
且不說人家過來,會不會給人笑話成上門女婿。就算是人家不怕丟臉的願意當這個上門女婿,哪個人成了親不得顧着自己的小家庭?
你拖着一個女兒給兒子賣命不算,現還要拖上一個女婿,甚至還算計着人家的房子和地,這算盤打得未免也太偏心了!
為這事,朱長富好長時間不願搭理這一家子。芳嫂說來雖然可憐,卻也太不懂事了。
拴兒可是姓連,就算裙子嫁了,家裏沒了勞力,可村裡還有那麼多連家人呢,能眼看着她家沒人管的么?就是朱董兩家這麼多年的老鄰居,也不會啊。
這芳嫂說白了,就是怕。
怕閨女走了,旁人不好使喚,兒子就要吃苦受罪,所以不怎麼願意把閨女嫁出去。寧肯說閨女嫁不出去,也要把人箍在身邊做牛做馬。
可朱長富氣歸氣,但為著裙子一家的名聲着想,老頭還是很好心的沒把這事宣揚出去。所以芳嫂一直以為沒人知道,故此才敢在葉秋說那樣的話。
可葉秋能理解芳嫂,也頗為同情,可她不能接受她的做法,更加不能助紂為虐。
「嫂子你好生想想吧,兒子女兒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將來都能靠得着的。別太厚一個,薄一個的了。萬一日後有個靠不住的,你不還有一個么?」
看你家拴兒慣得這樣,是個會心疼人的么?
這些重話,葉秋到底沒說出口。可只這些,就夠芳嫂難堪的了。心裏似憋着股火,想要反駁,卻又不知怎麼開口。
葉秋眼見無話可說,便要起身離開。
冷不丁芳嫂忽地道,「村裡今天開了個會,說好了,都不許跟你家說。」
看出芳嫂眼中隱約的威脅之意,葉秋先是一愣,隨即眉頭輕挑,「那嫂子就別說了,省得你到時不好做人。」
她乾脆利落的轉身就走,把芳嫂的話全堵在嗓子眼裏。
堵得她一顆心,更亂了。
連方才不假思索的說出那話,是想再博一把,還是扳回點什麼,她也分不清楚了。
可葉秋根本不怕!
甚至連問都不問,這讓她還有什麼辦法?
心慌意亂的芳嫂有些茫然,有些無助,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的想抱怨老天。
為什麼把她的兩個男人都奪走了,讓她沒個依靠?
「都是你這倒霉的死丫——」
芳嫂又習慣的抬手想打女兒,可手才抬起,卻在看到裙子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時,頓住了。
芳嫂猛地一驚。
她忘了,裙子有人說親的事,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裙子……」芳嫂試探着叫了女兒一聲,忽地有些心虛,「其實娘不是有意瞞你的,是那個……那家實在太窮了,娘捨不得你嫁!」
裙子沒說話,就這麼定定的看着她。
好一時,才木木的轉身出去,卻還不忘習慣性的收拾了碗筷。
等把碗都洗了,她獃獃的坐在院裏的木墩上,望着黑漆漆的天上,那朦朧的殘月,心裏想着葉秋的手,葉秋的話。
葉秋說,她是捨不得讓自己太累,才不要她幹活。
可她娘說,女人就是幹活的命。
葉秋說,她的手,不是閨女的手。
可她娘說,女人的手太細,夫家一看是不幹活的,就不會喜歡。
可她的手已經比石頭還粗硬了,為什麼還是沒有夫家?
不不,她原也是有夫家的。只是,她娘不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