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她是村長,這是她的村民,她的責任。
董二、朱德貴、朱德祿、連春祥。
這一刻,無論他們之前是好是壞,跟葉秋有什麼矛盾,他們都是葉秋心目中的英雄,也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最光榮的烈士。
因為他們用他們的性命,保衛了潞州城,保衛了潞州城后的所有百姓。
這一刻,給他們怎樣的讚譽都不為過。
所以這一刻,葉秋的眼淚也是真心為他們而流。
可偏偏有人,嫌他們晦氣,連好好的哭一場都不允許。
秦商氣極了。
他可是皇上親封的賜婚使,可這些百姓是在幹什麼?李雍究竟是在幹什麼?
故意找了這一幫老百姓,弄了這麼多的死屍,在他進城的時候披麻帶孝,哭哭啼啼,這擺明是在打他的臉!
打他的臉。也就是在打皇上的臉!那他還能不給皇上出口氣的?
「來人,給我衝過去,把這些窮鬼給我踢到一邊去!」
「等等。」手下謀士見機不動。想勸秦商弄清楚情況再說。
可秦商卻忍不了了。
看這些死人不過是拿着破席子一卷,來哭喪的又都是平頭老百姓,能是什麼要害人物?
「打!給我一直打到潞州軍營里去!我倒要看看,李雍他要怎麼給我交待!」
……
趙三哥原是潞州城中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平素就以砌牆修瓦為業。生意不好時,也去碼頭招攬些力氣活,是個十足清貧的苦漢子。
他一家祖祖輩輩也不知在潞州城繁衍生息了多少代。打小就是摸着城牆長大,連哪兒突出來一塊。哪兒藏着個老鼠洞都瞭若指掌。若有朝一日離了這座城,也實在不知還可以去哪裏謀生。
這回潞州兵臨城下,趙三哥當然沒有跑,而是留了下來。應府衙的招募,協助城池防守。等到戰事結束,因為在潞州城防守中結下的好人緣,趙三哥倒是接了不少官府的大活。
因戰火毀損,好些城牆房屋都要重新修補,每天都忙得他跟個陀螺似的,轉個不停。不過即使是這樣,他還是特特的在今兒請了一天假。
工地的小吏玩笑着說,「你這少來一天。保不定明兒就不再請你了。」
趙三哥也笑,卻半帶認真的說,「就算不請我。我也是要去接一接的。」
小吏有些驚奇,「瞧不出,你這人平時不聲不響的,倒是個講義氣的。」
趙三哥忙擺手道,「別!我可真沒那麼好。我這人膽小怕事,潞州城有難的時候。我都沒出去盡一份力。這會子要不去接一接,我怕我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然後。他就按着家中清明重陽祭祀先祖的規矩,置辦了紙錢香燭,又特特提上一壺他老娘釀的,自家都捨不得喝的老米酒,換了身素服,隨着人流出了城。安安靜靜的站在人群之中,等着那三百一十一人的歸來。
那些人,與他非親非故,甚至與他連一個照面也不曾打過,可趙三哥願意歇一天工,專門來等着他們,用自家能置辦得起的,最隆重的禮儀,祭奠那死去的三百一十一個父老鄉親。
當軍營里運送屍體的車隊終於出現的時候,趙三哥也跟鄉親們一起紅了眼。默默的把紙錢在路上燃起,默默的把酒倒上。
兄弟們,好走。
這裏有酒有錢,不拘是哪個兄弟的英靈路過,帶走吧。
可才自悲傷的在心中默念着,卻怎麼也不曾想到,忽地有一隊士兵衝過來,竟然揮舞着皮鞭,驅趕着人群。
他們旗幟鮮明,他們衣衫鮮亮,他們騎着高頭大馬,說是奉旨出京的御使,粗暴的一面打,一面叫他們「滾開!」
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百姓們,還沒有觸碰到親人的骸骨,就被這樣無情的對待,不說那些專程來迎候親人屍骨的百姓,就連趙三哥這樣的局外人,都震驚了。也同樣的,憤怒了。
滾開?
他憑什麼叫大家滾開?
難道就因為他是皇上派來的,就有權這樣欺負老百姓,甚至不許那些裝着烈士屍骨的車進城?
皇上不是應該最講道理的,最有學問的人么?
難道他不知道死者為大,難道他還不許人痛痛快快哭一場了么?
沒等到趙三哥上前,就有士兵過去回話了。他的聲音很是洪亮,所以離得近的百姓都能聽清。
「這些,全是因保衛潞州死難的鄉親們,大人,請繞道而行!」
「混帳東西!」那邊的隊伍里,站出來一個穿得特別富貴,看起來就特別有錢的貴公子,高傲的站在車上,居高臨下的說,「我是奉皇命出京的賜婚使,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要我為些死去的賤民讓路?就算他們做了些什麼,但還能大得過皇上嗎?小心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後頭的龍旗!敢讓我讓路,你簡直是找死!」
那貴公子說著話,便讓手下拿刀拿槍去砍那回話的士兵了。
人群越發亂了起來。那些士兵們畢竟人少,又要保護自己,又要保護無辜的老百姓。很快,就有裝着屍體的車被京里來的人踹翻了。
一具具用蘆席捲着的屍體落到地上,給人象是破麻袋般摔了一地,沾了不少泥土。
「孩子他爹!」
「我的兒啊!」
見此慘狀,人群中,響起凄厲的哭聲。
活生生的人出去,卻裹着蘆席回來。已經夠讓人悲痛的了。可眼下,連死者最後的尊嚴也保不住。這讓人情何以堪?
趙三哥目眥欲裂,怒髮衝冠。
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原是個膽小怕事的普通人,他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平頭老百姓。他勇敢的沖了出去,迎着那些高頭大馬,迎着那些凌厲的鞭子,衝到最前面,對着那位貴公子,扔出一顆從地上撿起來的石子,怒吼着回敬了一個字,「滾!」
啪。
石子帶着風聲,倏地就飛到秦商面前。正正的打在他的鼻樑上,頓時把他打得鮮血直流。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秦商嘶吼着。狀若瘋魔,被個下賤平民打出血的憤怒讓他幾乎失去理智。
話音未落,就有想要討好的侍衛,一記重重的槍桿拍在了趙三哥的後背上,把他打得撲倒在地,嘴裏甚至吐出一口血沫。
趙三哥不甘的想要再爬起來時。卻是悲哀的發現,自己竟是疼得動彈不得。
而那個侍衛抓着機會。就想再補一槍,扎他一個透心涼。
可就在此時,旁邊有人拿了根拐棍,把他的槍拍開,力氣大的,甚至連拐棍都打斷了,救下了趙三哥。
隨即,一群百姓根本不用說人說的,就一涌而上,圍住這些人,混淆了視線。
趙三哥不知自己剛剛經過一場生死大劫,他只覺得旁邊伸出一雙溫暖秀巧的手,把他扶了起來。
趙三哥扭頭去看,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長得很美,但此刻的神情卻是憐憫又悲憤,讓人以至於忽略了她的美,只感受到她的善良與正義。
女子扶起趙三哥,讓個中年僕婦把了扶到後頭人群里,卻是走到當先,挽着一個瘦瘦的,年輕公子的胳膊,昂首挺胸,站在驕橫的士兵前,雙眸如熊熊燃燒的火焰一般,「該滾的,是你們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