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藥局

第十五章 藥局

陳沐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觀念里,完全意料不到明朝軍戶對首級的狂熱嚮往以及殺良冒功的膽量猖獗。

邵廷達的話讓陳沐失去了繼續交談的興趣,扣上酒杯揉了一把魏八郎迷糊地快要睡着的臉,起身道:“走吧,回去看看鄭老頭,等醫生來瞧完了傷,下午去街市逛逛。”

說著將酒菜錢按在桌上,昂首向外走去。

通常老爺們不喜逛街,不過今日不同,陳小旗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即便心情再壞也仍然有逛街的意願。何況,心情壞,買雙皮靴興許就不壞了。

陳沐一走一搖頭地站到酒肆外,他還真沒想到張永壽手底下有旗丁敢把主意打到他們兄弟頭上,暗罵道:“殺八個人還特么震不住你們這幫王八蛋?”

日光照得鴛鴦戰襖正暖,心底里生起一股子燥意,可這燥意剛好能驅走脊椎骨陣陣寒涼。陳沐很清楚邵廷達不會騙他,但倘若邵廷達所言屬實,要不是白元潔開口,弄不好黑嶺夜戰的晚上他就被同袍明軍宰了。

說這事張永壽不知情,陳沐是萬萬不信的,弄不好這後頭就有張永壽指使,只是被白元潔攔下了。

真看不出來,這小王八蛋表面上整天笑眯眯地眼兒都快沒了,戰場上打起來慫的不行,背地裏下狠手卻黑的很!

財帛動人心陳沐理解,八顆首級三十多兩銀子誰都動心,即便說暗地裏宰掉袍澤這種事史書上屢見不鮮,可史書上冰涼冷靜的字眼能和被人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相提並論?

只是現如今他對張永壽無絲毫反制手段,心中憤恨面上卻做不出什麼模樣。

在酒肆外等了片刻,卻只見魏八郎在身後站着,回頭撩開酒字簾,便見邵廷達手抓着肉片就着燒酒大快朵頤,見陳沐望來心知他是等着急了,連忙加緊手上動作,最後乾脆將剩了半壺的燒酒揣進懷中,邊走邊搓手道:“沐哥也太奢侈,一頓酒三錢銀子,哪兒能剩那麼多!俺都帶回去,也讓鄭老頭兒嘗嘗北地的燒酒!”

還顧着酒?陳沐一愣,心裏也肉疼起來,顧着前世習慣酒菜三錢銀子也不覺得多貴,可一想近日以來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便又覺得金貴起來,甚至看邵廷達將酒揣進懷裏還有些心疼……他心疼的是五大三粗的弟弟,不是這點銀子。

記憶里邵廷達自小跑到清遠衛跟着他玩耍,好日子確是一天沒過過。想着陳沐拍拍邵廷達肩膀,笑道:“方才一生氣,竟連酒菜都忘了,莽蟲說得對,拿回去讓鄭老頭也嘗嘗。”

陳沐發現明人對生死之事看得很開,當然也或許只是邵廷達看得開,前腳說著他們夜裏差點被人弄死的事,轉頭重要性還比不上三錢銀子的酒菜;鄭老頭那傷勢讓陳沐都尋思着回清遠該怎麼操辦後事了,邵廷達還有心思請鄭老頭喝酒呢。

心真大。

回到旅店沒多久,陳沐剛找店家尋了碗熱水緩緩飲着清去身上酒氣,就見魏八郎‘騰騰騰’地跑上客房,對陳沐道:“沐哥,醫師來了!”

想來陳沐身體的原主與旗丁相處關係不錯,人人都喊他哥,就連八郎這小蹦豆子都喊得這麼順口。想歸想,陳沐起身快步走去,他還沒見過明朝的醫師呢,隨口問道:“付元腿腳倒快,從哪找來的鄉野遊醫,這可不容易!”

“不是游醫!”魏八郎有些奇怪地看了陳沐一眼,琢磨着小旗怎麼就不盼着鄭老伯點好,竟想着尋來游醫看傷,但還是憋着小臉兒一本正經地說道:“是付兄長專門從惠民藥局請來的醫師,聽說診金可貴了!”

惠……惠民藥局?

那是什麼玩意兒?

陳沐聽都沒聽說過!

他對明朝醫生的理解不過停留在醫生坐館,或是行腳游醫的層面上,現在魏八郎這小毛孩子口中突然蹦出個惠民藥局,令他瞪目結舌。不過倒不習慣在小孩面前露怯,不懂裝懂地點點頭,逕自帶着八郎走進鄭老頭的客房裏。

客房不大,瀰漫血腥與草藥味道,說不上多難聞卻也不教人好受。室中除了邵廷達、付元、石岐之外,還有一個未見過的藍衫老者,桌上放着四四方方的木盒,此時老者正一層層掀開鄭老頭腿上裹的麻布,看了兩眼傷口,略有驚奇地對付元問道:“諸位有精黃岐之術者?這麻布很乾凈,救了傷者的命。”

付元聽到醫者說鄭老頭性命無虞,興奮地與邵廷達對視一眼,剛要說什麼便被邵廷達截住話頭對醫者答道:“俺們都是軍戶,身上備些粗劣傷葯,那麻布是陳小旗以水煮過的乾淨布條,說是對傷口有好處。”

循着邵廷達的目光,老醫者將目光望到陳沐身上,正要行禮卻見陳沐快上一步,抱拳道:“在下陳沐,清遠衛小旗,見過醫師長者,方才聽您的話,我旗下卒丁性命無虞?”

“軍爺多禮了,老夫程宏遠,實非醫師,不過在惠民藥局空長歲月的醫生而已。”見陳沐行禮,藍衫醫者程明遠同樣笑着回禮,隨後才對陳沐問道:“傷者腿部所患刀傷刃口極深,傷及筋骨。老夫醫術低微,雖能縫合傷口施藥治癒,卻無接骨續筋之能。傷者保命無虞,只是今後下地行走,傷腿多有不便……”

陳沐皺皺眉頭,這意思大概就是鄭老頭今後不但是單腿瘸子,還要拖一條斷腿,心中自然感到不痛快,面上也露出難堪神色。不過隨後見到醫生程宏遠正微微頷首地看着自己,連忙變換神色對程明遠道:“長者無慮,在下只是感慨世事無常,能保全性命已出乎我的預料,既然如此事不宜遲,請您儘快施救吧!”

軍戶在明朝社會地位比較低,但作為匠戶中的醫戶,也沒高到哪兒去。元朝時太醫院主職尚為二品,至明初便降為三品,後來更是降為五品,地位不斷下降,映射着醫匠生存日益艱難,以至於年老醫生尚要看陳沐面色行事,擔心引他不喜診金尚且不說,若被這五大三粗的軍戶一頓毒打,豈不是無妄之災。

“哎!老夫這便施救。”程宏遠聽陳沐這麼說才放下心來,旋即對陳沐道:“傷者需葯,還請軍爺差人前往藥局取治金創王不留行散,待老夫施針縫合,軍爺回去再取姜五片,人蔘二錢,米一合煎湯,或稀粥每日食之,接補元氣。”

這事沒得說,陳沐才剛一扭頭,付元當即點頭重述一遍醫生的要求,邊走邊叫:“我去我去!”

註:縫針——出自明朝陳實功著醫術《外科正宗》

人蔘——嘉靖年間,人蔘一斤價格為白銀一錢五分,萬曆時升高至三兩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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