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練
參訓前夕,學校分發了軍裝、水壺、小板凳等物品。我們穿上草綠的軍裝,有的人看起來倒也人模人樣,有的卻和土匪壓根就沒區別。我認為天下最難穿出去的衣服非軍裝莫屬了,尤其在中國。因為過去革命片子放得太多,塑造了不少反動形象,從土匪到**到漢奸到鬼子,誰要是穿着軍裝又不夠整齊,一不留神就和這些反面形象對上了號。好比我,身材瘦削,走路猥瑣,縱有千般愛國熱情也免不了一副“**”像。小馬就不同了,雖然瘦,但是長得黝黑,像個小通信兵,我看他對着鏡子不停地誇獎自己“蠻好蠻好”,於是也湊到鏡子旁邊說:“分點地方給我照照吧。”畢竟這是生平第一次穿軍裝,我當然羞澀地期待着鏡中的自己會有點形象,起碼比校警更威武。然而,抬眼的結果令人失望透頂,把我氣得大聲叫道:“小馬。”
“到。”
“你代表黨和人民。”
“好。”
“把鏡子裏那個土匪給我斃了。”
“是。”
“啪,啪……”
“啊,呀……”
穿好軍裝,乘着月色,我們被拉到操場和教官見面。操場上沒有燈光,只見一高一矮兩黑影,先是客氣地自我介紹,然後就開始罵罵咧咧:“從今天開始,你們不是學生了,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能像讀書時候那樣我行我素;軍人以吃苦為人生準則,沒什麼痛苦是不能忍受的。我們從來只聽說過有人閑出了骨質疏鬆症,卻沒聽過有人累死在訓練場。從今天開始,誰要是不好好乾,給連隊丟臉了,我們會讓他更丟臉,聽見沒有?”這最後一句像用大鐵鎚砸出來的。教官聲音那麼大,得到的回應卻軟弱無力:“好!”“是的!”
“聽見了!”“對的嘛!”
這下黑影不樂意了,似乎是矮的那個喊起來:“怎麼了,都是些女人嗎?聲音給我大一點。聽見沒有?”
“聽見了,呀……”
“呀個屁!再大一點。”這廝很難伺候。
“聽——見——了。”
“還要大。”
“聽——見——了。”我們被他攪得沒辦法,聲音一次比一次響。直到他滿意的這最後一次,上帝也被吵醒了(上帝住在歐洲,這時正是西半球的清晨)。
第二天開始正式訓練,起床號吹得特別早。我們把魂留在床上,只拖着僵硬的身體去集合,這就是所謂的離魂**。兩個教官早就軍裝筆挺地站在樓下,提着小喇叭直喊:“動作要快,不是夢遊。再說一遍,不是夢遊。”這不是夢遊又是什麼?深更半夜的,一伙人背着小水壺提着小板凳從樓里竄出來,難道還猛虎下山不成?給我個不是夢遊的理由先。
集合完畢了,就開始跑步。我們右手提着板凳,左手還需按住水壺,否則它會打屁股,那架勢簡直就像犬科動物打鬥失利以後往樹林深處逃竄。正恍惚的時候,遠處飄過來一個隊伍,口令聲尖得可以刺痛耳膜。呵呵,八成是女兵連。
兩個隊伍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們發現一個個女兵目不斜視,表情嚴肅,完全沒把男兵當回事,人群中由此傳出議論:
“女兵很強啊。”
“第一天嘛,亢奮一點是可以理解的。”
“左右左,左右左,右左左,左右右。”有的男兵甚至幫她們喊起口令,攪得女兵陣形大亂,想要過來白刃相搏的樣子。我們於是抱頭鼠竄。
跑完晨跑的時候,人早“死”了一半,瞌睡沒有了,只剩下滿頭的汗水。吃過早飯,回到操場上,一天的訓練才剛剛開始,我感覺功力已耗去八成,剩下的兩成恐怕撐不到日出。
終於可以好好看看教官了。連長個子矮矮的,顴骨很高,眼窩陷下去,帶着點深邃,他人雖然瘦,卻顯得精幹,一筋一骨似從工廠里裝配出來的,絕無多餘的部件。連副是黑黑的臉,長着兩顆小虎牙,笑起來像害羞的姑娘,身體卻異常地強壯。他手裏掛着個小喇叭,隨時可以用這東西把連長的話公之於眾。
第一天練習立定和齊步走,連副在場中央做了個大體的示範,就讓各班分頭訓練。
此刻,太陽剛剛升起來,光線射到臉上卻已經有些發燙。好在我們班撿了塊背靠樹叢的寶地,一半是陽光,一半是樹陰,心理上還能勉強平衡。
班長蔣進圍着隊伍繞了一圈,繼而在隊伍面前止步,視線直逼我們的下顎,想要說點什麼,卻又忍了忍。最後,他撕心裂肺地叫起來:“稍息,立正,稍息。”我們伸腳,收腳,又伸腳,沒聽到命令誰也不敢收回來。
“站好。”蔣進補充了一句。
小馬太緊張,以為叫立正,即刻把腳收回來,啪的一聲打得山響。戰友們想笑但是不敢,只能緊緊地抿住嘴,視覺上就是一排肚子在顫抖——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想笑又不敢笑,肚皮會憋得跟抽筋似的。小馬自知對不起組織,悄悄地把腳又伸了出來,想要恢復稍息的姿勢。誰知,他還沒伸出一半,班長又叫了:“立正。”十足是在玩他。這次純粹不能忍了,全班爆笑。
小馬生氣地問大家:“笑什麼笑?我很有趣么?我在執行班長的命令。對吧,班長?”蔣進點點頭說:“小馬說得很對。這是訓練場,我不叫停止,你們走着去撞樹也是合情合理的,明白嗎?”
“明白。”戰士們大聲回答。其實我們現在更想做的,是找根繩子把蔣進掛在大樹上,讓他不吃不喝地曬幾天。省得他沒事就大呼小叫,一個字:煩。
“但是,小馬同志,你要集中精神,不要曲解中央政策,不要誤解我的口令,尤其是不要惹大家笑,最後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必須為全班的健康負責。下面練習齊步走,注意擺臂和排面。”
聽到口令,我們走出樹陰,走到陽光底下,大家的腳步開始凌亂。
蔣進不悅地走過來,叫了立定,說:“你們自己看看隊形。”我們四下里看看,發現方隊已經從高到矮走成了一個梯形。
“這次注意腳步的幅度。向後轉,向右看齊,齊步走。”
“刷、刷、刷、刷——”聽到前進的命令以後,為了儘快躲開逼人的熱浪,我們步子飛快,場面就像被人追殺。班長在後面不停地喊:“不要太快,注意節奏,注意節奏。唉唉唉,別跑,給我站住。”在他下口令的同一秒鐘,隊伍順利地躲進了樹陰,大家感到一陣涼意。
“一點點陽光都受不了,怎麼革命?若把你們拉去打仗,簡直給共和國丟臉。”班長失望地搖搖頭。
“班長,既然我們革不了命,不如一塊兒來樹陰下歇會兒吧。”
“好啊。”蔣進的齊步走比誰都快。
正練着,連副忽然提着小喇叭在操場中央喊:“全體立正,軍姿十分鐘。”
你看看,多及時,剛走進樹陰就挨了這一手。我們於是挺直身子站住,一動不動。連副走來走去,不停地威脅道:“不要動,不要動,誰動我踢他。”連長在樹陰下看着我們,手上下意識地拔着草,一根兩根三四根,扔進草叢都不見。如果可以交換,我們願意去拔草。
也不知站了多久,腳底板開始通電,酸麻的感覺一直通到腰部,想扭扭屁股,把電流散了,但除了眼球可以四處轉轉,身體是不能動的——換作是市政府門口站崗的武警,那眼球也不能動了。突然,小馬悄悄地對我說:“我想動。”我就悄悄地鼓勵他:“不能動!站好了,連長賞我們每人兩塊大洋。”小馬痛苦地強調:“我不要大洋,我只想動。”說著似乎微微抖了抖小腿。連副好像長着鷹的眼睛和飛機的翅膀,即刻出現在小馬跟前:“叫你不要動,聽見沒有?為什麼要動?告訴我為什麼。我,我,我他媽……”我以為他要對小馬下毒手了,心血管一時收緊。還好連副的威脅只停留在舌頭上,在噴了小馬一臉的唾液以後,他覺得不甚過癮,又去噴洒一位船舶學院的弟兄。這次,小馬甚至連臉上的唾沫星子也不敢抹了,任由它們在溫熱的空氣中變得黏稠,最終蒸發。“動需要理由么?”小馬鬱悶地問了蒼天一句,沒有回答。
訓練休息的時候,活動比較多,但我們最感興趣的是聽連長講故事。連長八八年入伍,正趕上被送到雲南的老山前線。遠離戰爭年代的我們自然對他充滿了好奇,不斷拿各種好聽的言辭哄他講故事。連長往往經不住誘惑,聽到兩句好聽的就大笑起來,笑着笑着,他突然把臉色一沉,然後就抓起剛剛扯斷的雜草,在掌心裏輕輕地揉着,揉啊揉,揉成個乒乓球,似乎又揉回了那個激情的年代。
“那時我還沒你們現在這般大,純粹就是個毛孩子。當我接到上前線的通知,一時緊張得不知所措,抱着枕頭失眠了三個晚上。有的朋友還對我說,我們當時的交戰對手是樹林裏長大的,吃螞蟥,養大象,拿人肉做菜是常事,異常地野蠻。但我到了雲南的前線,卻聽見老兵們在議論:蘇聯開始亂了,對方的靠山快不行了。這話讓我稍微踏實了一點。之後,我被指派到一個邊境的哨所里。哨所對着一條小溪,號稱‘界河’,溪對岸幾十米又有對方的哨所。藉著望遠鏡,我發現他們小小的個頭,黑黑的皮膚,端在手裏的槍和我的一模一樣。那些人沒事也用望遠鏡觀察我們。在望遠鏡面前,雙方都像些偷窺狂,看對方何時更衣,何時吃飯,幾個人站崗,幾個人睡覺。時間長了,兩邊的人也相互認識了。對方會說幾句普通話,偶爾問我們:‘吃了沒有?’或者是:‘下雨了,快收衣服啊’”。
“越南也有唐僧啊。”我突然插了句嘴。
連長繼續講:“這時候,我們就跟他們開玩笑,‘你們不去吃飯,我們哪敢先動筷子啊?挨冷槍怎麼辦?’”
聽完一個故事,又該訓練了。有這樣一位上過戰場的連長領着,我們的內心好像離軍隊近了些。
按照軍隊慣例,吃飯以前要拉歌。當我們趕到食堂門口的時候,早上跑步碰到的那個女兵連,已經灰頭土腦地等在那兒了,只見她們的長發從軍帽里耷拉出來,和着汗水粘在通紅的臉頰上,讓人看了就心疼。但是,見我們男兵來了,帶隊的女兵就胸脯一挺,尖聲怪叫起來:“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後面的隊伍馬上賣力地唱起來,似乎想證明點什麼東西。唱完了,帶隊的女兵直往咱們連隊瞟,眼神不乏得意。這時,連副壞笑着問:“小夥子們,是不是來一段呀?”
“是。”答得非常響亮。
“團結就是力量,預備——唱!”
團結就是力量,
米飯就是力量,……比鐵還硬,比花還香。
向著土豆絲開火,把一切冒熱氣的東西掃光。
向著食堂,向著菜湯,向著大米飯,發出千般
感——嘆——
哈哈,女兵們終於敗下陣來,安靜地等着吃飯。要不是藉著集體的力量,在交大這種和尚雲集的地方,哪個男人敢在女人面前表現得如此剛強?
吃過午飯,該睡覺了。
平心而論,軍訓最講人道的地方就是午睡時間比較長。中午回去以後,往身上潑盆涼水,然後倒頭就睡,累得連夢都不會做了。若要做的話,大家只有一個共同的噩夢——下午的訓練,原本是3點鐘集合,但每天兩點半的時候,總有個幽靈在樓下喊:“十五連,起床!”那聲音是女高音,穿透力極強,一直鑽進身體,在你脊髓上殘酷地扭一把:“快起床!”可恨那人只想召集十五連,卻把兩幢樓的男女一塊叫醒了。大家好奇地躺在床上琢磨:沒那麼快啊。一看錶,靠,才兩點半呢。但是再想睡去又怕醒不過來,誤了下午的訓練,只能躺在床上生悶氣,那種心情就像雪糕吃到最後一口卻讓它掉在地上。由於這個緣故,“十五連”成了我們至今通用的“恐怖”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