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老房子

一座老房子

凱把她帶到了一座空間,這個空間是一座老房子,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老房子了。房子在西郊,她很難想像在這座自認為很熟悉的城市的西郊還有老房子。從夜色之中看上去這些老房子彼此支撐着,凱說這些老房子的歷史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從前是爺爺奶奶住在這裏,後來爺爺離開了奶奶,到天堂去了,剩下了奶奶獨自住在這裏,奶奶脾氣很固執,母親和父親要接奶奶到城中央的公寓樓中去住,奶奶卻固守着這些老房子,兩年前奶奶在這座老房子逝世了,於是這裏的老房子就成為了凱的工作室。

你害怕嗎?凱問道,如果你害怕我可以拉着你的手進去,女孩子第一次看見這樣的老房子,都會害怕,我的模特們第一次來時,都感覺到在這些老房子裏藏着鬼……凱一邊說一邊伸出了手,蕭雨不知不覺地把手伸給了他,因為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鬼的意象,在這個世界上她惟一害怕的就是人們無法看見的鬼,小的時候她隨父親到鄉下看奶奶時,常常聽人講鬼故事,那時候她才四歲,她總是坐在奶奶膝頭上,聽着故事就睡著了。

這是一大片老房子,他們進入了一條小巷,凱已經在抓住她手的前夕把摩托車寄存在一座石棉瓦的平房之中了,一個坐在門口的中年老人好像在打瞌睡。凱現在拉着她的手正在往一條窄長的小巷深處走去,她並沒有感覺到是凱的手在拉住她的手,並沒有感覺到那種觸電似的感覺,因為在凱的手伸過來時,她看見了一片鬼的意象。

一種寒氣竟然在這個春天的晚上像她身體襲來,一個黑色可以飄動的影子似乎可以看見也可以觸摸到,這就是鬼給她帶來的感受,這種感受現在已經籠罩住了她,所以她怎麼會感受到一個男生抓住她手的那種第一次觸電的感覺呢,她只是感覺到男生帶着她往裏邊走,正在朝着一條深長的小巷,儘管這小巷深處也懸着一盞路燈,不過這盞燈只不過像鬼影幢幢的一樣,映現出了寒冷的讓人發怵的鬼的意象而已。

凱說:別害怕,如果你白天來,你會看見這些裂縫的老牆,你會看見牆上的花紋,你知道嗎,那些花紋好看極了,我每天經過這裏時都要看牆上的花紋,那些被陽光所照耀的花紋,有時候像桃花,有時候像一朵玫瑰花,有時候像蘋果花,有時候像金盞菊……你身體在發抖……好了,穿過這條小巷就到了,就到我的工作室了。

她的身體確實在發抖,凱說得一點也不錯,凱作為男生已經感受到了她的身體在發抖,在她看見一片鬼的意象時,身體還沒有發抖,當凱說到老牆上的花紋時,她好像又在通往這條小巷的深處看見了那種致命的姿勢,在這個世界上,從她出生用眼睛看世界時,她已經看見過各種各樣的姿勢,一棵樹有姿勢,一座橋有姿勢,一把傘撐開有姿勢,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的姿勢不一樣……然而,她卻看見了那種致命的姿勢:母親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姿勢。就是在這個姿勢之中,她看見了母親身體上的一片起伏波動的花紋。

凱在說什麼,凱在談論牆上的花紋,凱把那些被陽光所照耀的花紋比喻成是花朵,那些花兒的形狀像玫瑰、蘋果花、金盞菊……凱與別人不一樣,竟然會在裂縫的老牆上看見花紋,就像自己一樣,在母親的裸露中看見花紋,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突然之間就像一種熱流一樣湧出來,使她的身體在發抖。

蕭雨跟着凱,此刻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她感覺到凱很高大,她對身材高大的男人總有好感,比如父親,她小時候總是仰起頭來看着父親,父親就像一棵樹一樣高大,就像一牆牆壁一樣高大,突然有一天,她聽見了父親和母親吵架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越來越瘋狂,持續了很長時間以後,父親和母親在十年前終於解除了婚姻關係。她仰望着父親離開了母親,隨後消失了。

凱確實很高大,而且身體顯得很寬厚,看上去就像她當年看父親的感覺,凱拉着她的手已經穿越完了那條小巷。凱說快到了,拐過彎道就到了,你記住了嗎?下次你自己來就通過這條小巷,只要拐過彎道就到我的工作室了,除了上課之外,我就住在裏面,在裏面搞雕塑。

已經拐過彎道了,凱拉着她的手朝左邊進去了,那是一幢院子,空氣中有一種發霉的味道,好像是從老牆上彌散下來的。凱拉着她的手,凱站在門口掏出了鑰匙,凱說,我說了你不相信,我手裏的鑰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古老的鑰匙,這是多爺爺和奶奶使用過的鑰匙,我爺爺活了86歲,我奶奶活到89歲,你清楚了吧,這鑰匙的歷史該有多長了。

凱開了門,在這寂靜的夜色之中門發出了吱啞的一聲,好像不是從一座城市的郊外發出來的,好像這聲音來自一座老村莊,來自一冊史書上,好像是從她曾經看見過的那隻陶罐中發出來的。蕭雨的身體又顫慄了一下。

凱關上門,然後打開了燈,終於有真正的燈光了,不像門外的小巷中黯淡的燈光。這是真正的燈光,它可以讓她看清是這屋裏的男生凱,凱穿着黑色外衣,穿一條黑色牛仔褲,一雙黑色旅遊鞋,一切都簡化成了黑色,說明凱喜歡黑色。凱拉着她的手開始上樓,這不是別的樓梯,好像樓梯上長滿了腳印,也許是凱已經過世的爺爺奶奶的腳印,總之,那些印在樓梯上的長方塊式的痕迹——就是腳印。

她仍然沒有進入手與手觸電似的感覺,當凱拉着她上樓時,她只是好奇,凱竟然住在樓上,也就是說凱的工作室在樓上,已經到了樓上,她是聽着自己的腳步聲和凱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時上完樓梯的。樓上的燈亮了,總共有兩間房子,當她移動腳步時,彷彿置身在一部老式電影之中,然而,這卻是現在,他們的着裝都體現了現在。

現在,凱引領她進入了凱的工作室,堆在牆角的是膠泥,金黃色的泥,一座正在雕塑中的人體已經展現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身體顯現出了女人的胸部,但還沒有完成。

凱說他有女模特,父母給他的大部份零用錢,他都用來聘用模特,但這是他最喜歡的職業,他選擇的是人體雕塑,凱看着蕭雨說:你的體型很獨特,你不喜歡說話,吳豆豆的男友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想喝什麼,咖啡還是茶水?

牆上懸挂着一台古老的掛鐘,從裏面突然發出了一種纖細的聲音,蕭雨抬起頭來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學校了,她只有在電影上看過這樣古老的鐘。凱走過來對她說:你剛來就要走嗎?喝杯咖啡吧,坐在窗前喝咖啡,你可以看見月亮。

蕭雨兩手交織在一起,凱煮咖啡去了,他下了樓,蕭雨站在那具人體雕塑前,這是一個梳着辮子的女孩,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的上半身,也許這就是他模特的形象。她伸出手去,輕輕地觸摸了一下,觸到的好像是泥,並不是肉身。

凱端着兩杯咖啡上樓來了,凱的眼睛很深,他好像缺覺,眼神顯得有些睏乏。凱把她引領到窗口,窗口放着兩把椅子,凱說我喝咖啡時經常坐在這裏,今晚一定會有月亮的……對,你看……你看見月亮了嗎?凱的手伸過來很輕柔地摟了摟她的肩膀。

月亮彷彿掛在窗前,她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看見月亮了,似乎生活在這座城市根本就沒有想到會在灰濛濛的空間中尋找到月亮,城市到處是灰濛濛的,在她有限的記憶中,只有小時候在鄉村時見到過月亮。

蕭雨感到月亮離她很近,好像伸出手就能夠摸到,事實上月亮離得很遙遠。不過,她的心靈中彷彿流淌着一汪清泉,那是懸在窗外的月亮給予她的感受。她和凱喝完了咖啡,咖啡沒有放糖,這正合乎她的口味,她一直只喜歡喝不放糖的咖啡,她想,凱也許也是這樣,喜歡喝不放糖的咖啡。

現在她要離開了,奇怪,自從進入這座老房子以後,她就沒有了飄忽在眼前的鬼的意象。也許是看見了燈光,看見了凱的雕塑,也許還看見了月亮,凱說我送你回家吧,凱牽着她的手又穿過了小巷來到了摩托車停留的地方,凱說你記住了我吧,如果我不帶你來,你自己會找到我嗎?她迷惑地搖搖頭說:也許我能找到你。這就是蕭雨與青年凱的第一次約會。

當然,這也是19歲的蕭雨與一個男生的約會,當摩托車把她送到校門口時,她上台階時回過頭去,凱還沒有走,凱大聲說下周末你在門口等我,八點鐘,我會準時來接你。凱走了,她看見凱的紅色摩托車消失,這是她上完最後一級台階回過頭去時看見的一切,凱的紅色摩托車就這樣在她眼皮下面很迅速地消失了,她想着凱,她覺得凱的模樣是模糊的,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像夢一樣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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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身體成長史――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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