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天才兄控vs反派魔尊(十八)
沐雲是老宗主看着長大的,六歲不到就撿回了妙真宗作徒弟。那時沐雲瘦瘦小小,不愛哭也不愛笑,漂亮得像個玩偶,就是不像普通的孩子。
這常常讓老宗主憂心不已,擔心他是不是在沐家受了虐待,留下了什麼陰影。
於是,即使師弟帶着他把妙真宗鬧得雞飛狗跳,老宗主也不曾阻止。他覺得自家師弟說得對: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模樣,哪怕鬧上了天,也要比一聲不吭來得好。直到後來,沐雲迷上了劍,情況這才好些,像是一具空殼裏終於有了靈魂,小沐雲有了自己追求的東西,終於願意認真地去認識這個世界,眼睛裏也有了光彩。
現在想想,老宗主實在有些後悔:當初不該放任師弟帶着自家徒弟瞎鬧的。自己的這個弟子,雖然越長大看起來越一絲不苟、嚴肅冷靜,很有一派大師兄的范兒,實則卻繼承了他師叔的瘋狂大膽。
老宗主不知道師弟到底教了沐雲些什麼。
數百年前,道魔之戰爆發,他的師弟、妙真宗的長老道玄出戰魔尊,身隕道消。一片悲痛之中,只有沐雲冷靜依然,一絲不苟地為這位師叔下葬。
宗門內因此對他有了微詞,覺得他過於冷漠,乃至近乎冷血了。老宗主斥責了一些流言,不僅僅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弟子,更是他清楚,越是看起來冷靜,沐雲心裏越是在醞釀著火焰。這個孩子,連心裏的痛苦都是寒涼的。
他最擔心的就是,沐雲會單槍匹馬去魔界挑戰。那不叫“挑戰”,而叫送死。
面對他的試探,沐雲顯得很冷靜,甚至反過來勸他:“師尊無需多慮。若無十分把握,弟子怎會不愛惜性命?我若白白送命,便是道玄師叔,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老宗主很欣慰。於是,當沐雲真的有了“十分把握”來找他,他只有瞠目結舌的份。
沐雲請人煉製了一種丹藥。那是上古失傳的藥方,不知怎麼被他尋來,連着那些珍稀藥材一起,被送入丹師手中,成了現在的九階丹。
老宗主後悔,無比的後悔。道玄那個傢伙,從前沒有徒弟,就來誘拐他的徒弟,不知灌輸了多少歪門邪道的東西。據他所知,沐雲從小過目不忘,道玄甚喜,晚上一本正經地給師侄講故事,用的材料都是藏書閣旮旯角里流傳久遠的古籍。
後來即使道玄有了自己的徒弟,也仍把沐雲當做是嫡親弟子一般,事無巨細地和他分享自己的所見所得,嘀嘀咕咕,真正的弟子簡凌反而靠後了。
如今……道玄啊道玄,你知道今天,是否會後悔?
望着沐雲堅定的眼神,老宗主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確實如他所言,這是一條很有把握的道路,即使代價是沐雲自己。
如果他僅僅是師父的身份,那麼他無疑會斷然拒絕,把這見鬼的九階丹扔給隨便什麼人;可他不是,他還是一宗之主,中陸的領袖人物。他清楚,元嬰巔峰、半步化神的沐雲,就是最好的人選。
沐雲早已做了妥善的安排,他甚至提前把楚易調走,就是為了防止他發現不對。
最終,老宗主發現,他只能送自己的弟子去赴死。
師弟和大弟子的死對老宗主打擊很大,但他還能撐着打理宗門事務;最後一根壓倒他的稻草是楚易的背叛。楚易入魔的那一刻他才恍然,這個孩子並非忘記了,相反,他把一切都記在心裏。
老宗主反思着:作為師兄、師父和一宗之主,他是否太過失職?
自囚於瑤水崖,不僅僅是對於外界的交代,也是他對自己的反省。
如今百年已過,再見到沐雲,只覺恍然如隔世。
但是,還來不及敘多久的舊,眼前弟子的神情就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個眼神,和多年前他自請前往魔界的眼神一模一樣。
下一刻,這種預感成真了。
*
一個時辰之前,雅舍內。
“兄長……沐道友。”在沐皎淡漠的眼神下,倪雲初還是艱難地改了口。他的神情就像是見到了最不願面對又最期待的事物,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即使努力維持着平靜,眼神里依然是掩飾不住的複雜渴盼。
沐皎淡淡地頷首,看起來甚至不願意和倪雲初多說一個字。
簡凌輕咳一聲,看看緊繃著的倪雲初和神情冷峻的沐皎,突然覺得空氣有些壓抑。他摸摸鼻子:“突然想起還有些事要辦,你們聊着,我先走一步。”說著不等回應就退出了房間。
待他走了,室內頓時陷入寂靜之中。
半晌后,倪雲初開口了,他語速很快,像是被什麼追趕似的:
“你知不知道,那個楚尚根本不是什麼守墓人,他是魔修!他是魔尊楚易!”
他緊緊盯着沐皎的臉。
沐皎看起來波瀾不驚。就算是一開始不知道,恢復記憶之後他也知道了。尚,本就是楚易的小名,他用這個作化名,直白得讓人連猶疑的餘地都沒有。
倪雲初睜大了眼睛:“你……你已經知道了?”
沐皎依然不答,他伸手,動作迅速如疾,按住了倪雲初的脈門。
倪雲初僵了一下,沒有反抗。他看着沐皎漸漸蹙起的眉頭,像是怕受責備的孩子一樣低下了頭。
“元嬰殘損,壽命無多,”沐皎並沒有責備他,只是重複了一邊他的情況,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倪雲初張了張嘴,說不出辯解的話。他該說什麼?衝擊化神,並不是因為他任性,只是他怕自己沒辦法從楚易的手中救出兄長……他其實並不是沒有絲毫把握,若非心魔那關,他早就……
這樣的話,何等蒼白無力。
倪雲初緊緊抿着唇。
沐皎不辨喜怒地看着他。眼前之人比起上次所見要成熟了許多,也瘦削了許多,不再是昔日驕傲的少年,眼裏有了揮散不去的陰影。
他終於開口了:“你可還記得昔日誌向?”
“若是要用你的命去完成它,你願意么?”
願意么?
倪雲初抬頭。他問:“若我願意,你……”能不能原諒我,兄長?
最後的話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他別過臉,身體筆直地站立着:“若有一日能讓中陸再無魔修,便是死又如何?”
如果我為此而死,你會記住我么,兄長?
*
綠草如茵的山崖上,藍衣的男人悠閑地坐着,眺望遠處。偶爾有飛鳥經過,他還饒有興趣地伸手逗弄,鳥兒受驚,撲騰着翅膀很快飛走了。
楚尚也不在意。他在心裏計算着時間,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當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白衣的身影。
從妙真宗回來的沐皎似乎褪去了心裏最後一絲塵埃,顯得寧靜而出塵。他看起來真的在“情”字上開了竅,並不避諱楚尚親昵的舉止,有時楚尚調戲地過分了,還會被他淡定地接回去,最後反而是楚尚自己臉紅心跳得不行。
楚尚在心裏暗惱:明明也是見過魔界各種荒唐事物的人了,為什麼每每在師兄面前,他反而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樣?
不過……他也不急,嘴角勾了勾,楚尚挨近了白衣男人,支肘凝神,露出白皙的手腕。他的手潔白優美,卻並非閨閣女子的纖纖嬌柔,流暢的線條中透出含蓄的有力。
此時,這隻手看似漫不經心地擦過沐皎拿着玉簡的手,帶着點調皮地輕點,像是要博取注意力,又或是朦朧的誘惑。
白衣劍修頭也不抬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最後不知不覺就變為了十指交扣。楚尚安分下來,一動不動地坐得筆直,乖巧得彷彿回到了在宗門的時候。於是沐皎終於能不受打擾地看完玉簡,他按按眉心,看見楚尚一眨不眨注視着他的眼神,天真無辜。
他一哂。師尊認為是他的失職,但在沐皎心裏,自己的責任才更大。師尊把楚易交給他,而他只以為這個小師弟乖巧聰慧,不用花費太多心思,於是一葉障目,最終致使結果如斯。
是時候改正這一切了。
沐皎放開了握着楚尚手掌的手,轉而摸上他的頭,那一瞬間的柔和,讓楚尚彎起唇角,膩膩歪歪地道:“北疆的曲羅峰最近是雪蓮花期,道友可願陪我一觀?”
直到現在,他也仍是喊着沐皎“道友”。這並不親近的稱呼由他喚來,憑生曖昧。
沐皎一頓,應允道:“好。”
*
曲羅峰上的雪蓮是紅色的,全名叫做“赤焰雪蓮”。相傳千年前有修士在此定情,攜手飛升,留下了一代神仙眷侶的傳說。
楚尚當然也想和師兄一道飛升,長生不老,永遠在一起。可是,魔修雖然也能飛升,和道修去的卻不是一個地方。他不能再重修道門功法了,魔氣已經深浸於他的骨血;而師兄……入魔的蝕骨之痛,他又怎麼忍心讓師兄也嘗一遍?
於是楚尚這幾天陷入了糾結,還特意打開了傳訊通道,命令諸發搜集道魔飛升之後的去處。
苦逼兮兮的右護法一邊任勞任怨地給他找資料,一邊匆忙把最近的情報試圖塞給他:“最近道門那邊好像又有了什麼動作,一直在搜集東西……”
話未說完,傳訊通道被切斷了。諸發獃愣了兩秒鐘,努力地做着深呼吸,極力抑制着自己篡位的衝動。
麻蛋!
他不知道的是,要是他現在篡位的話,楚尚一定會非常開心地把魔尊之位傳給他。他忙着和師兄遊山玩水,才沒有時間做什麼魔尊!
兩人到達曲羅峰的時候,正趕上赤焰雪蓮的盛開。火紅的花朵嬌艷又大氣,一朵朵聚集在一起,綻放的時候猶如在雪地上燃起了大火,白與紅的鮮明對比,灼人目光。
他們坐在崖上,欣賞着對面的美景。沐皎帶了酒,當他自斟自飲的時候,楚尚不知從哪摸出了一個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笑吟吟地湊過來:
“凡人界有喝交杯酒的習俗,寓意友誼長存,如今美景如斯,道友可願與我一試?”這當然是在說謊。楚尚出自凡人界的皇室,即使年幼時就入了道門,也不會不知道“交杯酒”真正的含義。
不過師兄嘛……就不一定了。
沐皎看了他一眼,靜靜道:“好。”他伸出手,和楚尚手臂相交換飲。
仰頭的瞬間,楚尚眼裏有得逞似的笑意,亮晶晶的,狡黠中亦透着一分天真。
這實在是個太奇怪的人,即使聽了許多關於他殘忍嗜血的傳說,沐皎也很難將他和眼前笑如赤子的男人聯繫在一起。
沐皎並不否認自己的心動。
可內心深處的“沐雲”,有着更理智的決斷。
他靜靜地看着,楚尚的臉上已經浮起嫣紅,眼神也多了一絲茫然。在他軟軟倒下的那一瞬間,沐皎伸手攬住他。
楚尚眨眨眼,他看見白衣劍修伏下身,冰冷的唇貼在他耳畔,聽見他清晰地喚出了兩個字:“楚易。”
他的手抖了一下,聽見自己的師兄用緩慢而不容置疑的聲音在說:“該結束了。”
即使竭力抵抗着,他還是漸漸沉淪進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