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記
文/朱偉(三聯生活周刊總監)
1985年應紅大學畢業後到《文藝報》當記者,與我同在一個作家協會,後來搬到同一個樓的同一層,我讀到她寫過的一些清秀潤澤的報道。這兩年離開報社到出版社,她在今年內連續出了兩本黃永玉的書。先是《黃永玉大畫水滸》,照顧我還有一點文人味道,送我一本毛邊書。再接着就是剛出來的《比我老的老頭》。我問應紅,這麼急迫給黃先生出書,你喜歡黃先生什麼?答曰:第一是認真,許是當年刻木刻培養,老頭做什麼都像木刻一樣,一刀刀都刻得特別仔細。第二是勤奮,這麼大年紀,還天天早上一起來就畫畫,一絲不苟。第三是他的文字,大家都知道他的畫而不知道他的文字。黃先生的文字,我先讀過三聯出的《永玉六記》,三本水墨三本線描,每一種畫與文字在“俯拾皆是,不取諸鄰”中都透着放任與放肆,又時時有“霧余水畔,紅杏在林”之感。隨後是《從塞納河到翡冷翠》,我喜好他把自己的尊相與情景作對比,他喜歡自己怒髮衝冠或者張牙舞爪的樣子,一點不需要別人很重視的斯文。這幾本書的文字多是圖說,能感覺到處是睿智與俏皮,知道這“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非常人可以達到,但並未想到先生寫成一個長度的文章會是什麼景象。事先也聽說他稱生活中文學排在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繪畫第四,繪畫排在最後是因為它可以養活前三樣。
於是專門用半天時間讀《比我老的老頭》。讀第一篇錢鍾書,我驚異於一個自視甚高的人對另一個比他佔有更多知識的人會是那樣真摯的仰慕。第二篇張樂平,讀到更深的一種感動: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幾十年始終那麼美好,那樣的饒有趣味,誰能幾十年始終看到一種陽光沐浴的景象呢?第三篇從李可染寫整個大雅寶衚衕,則完全被其中描述的那種集體迷住了——從老到少,全部沉浸在溫馨之中。我由此讀懂了黃先生今日的“返虛入渾,積健為雄”是在多少厚積之中。他的文字,不是綺麗,不是清奇,不是練達,也不是深邃。那是一種自然而被溫暖真情包裹的敘述。一個一個老人的幾十年,好像都在這樣一種寧靜的陽光蘊籍之中,即使最嚴酷的日子也完全被這陽光耀亮。我讀完此書後與應紅說,最深的感觸是,黃先生看任何一個人,看到的都是其好處,他總在低處,而且中間沒有一絲陰影,完全是情性所至。這本書里篇幅最長的是寫他的表叔沈從文,也不知怎麼反而沒有大雅寶衚衕、張樂平、許麟廬等那樣動人。也許是距離太近,被他表叔過多遮蔽的緣故。
我至今不認識黃先生,倒是有過邀請去見老人的機會,總覺得既不是自然的相遇,也不必一定刻意要去拜見。與黃先生最近的丁聰老先生夫婦倒是很熟。問起沈先生對黃先生的評介,答曰:才華出眾、精力旺盛,畫畫、寫文章、做雕塑、還不誤蓋房子,蓋了一處又一處的大房子,我們都覺得他蓋房子有癮。丁先生更是一句話:“沒見過這樣的人!”
黃先生年輕時先畫漫畫,然後做木刻,他的木刻真力彌滿,很有粗曠的野氣。文革時期畫過貓頭鷹之後,顯然入迷於“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氣,終與俗違”的境界。這境界引領他上年紀之後,要不就是最簡潔的構線,要不就是最艷俗的潑墨,再加上那種誇張造型的雕塑。幾般武藝恣意放浪,最平庸又最睿智的線條與最艷又最沖淡的色調能同時揮灑自如,真所謂“持之非強,來之無窮”。我讀到過黃先生說傅抱石的手法,他說傅先生是先洒水、潑墨,等干之後,把它團起來捏成一團;然後再壓平,拿筆在上面掃,掛起來找霧、找遠近的距離,找水流、瀑布;再把空濛的東西剔出來,加上很小的樹、更小的房子與人。他在研究西方現代抽象畫之後,比喻說抽象畫是“加了各種顏色的鑼鼓點子”。他說高更的顏色理論跑到了彩色膠捲之前,藍顏色與黃顏色合起來是綠的,如果藍點子與黃點子分開點,老遠看綠顏色就動了,跳起來了。而塞尚的形體是一塊塊堆積起來,以一塊塊顏色增強體積感。這樣聰明的洞見之後,黃先生說他表現的是形體、調子、質感、虛實、縱深關係與他們的運動。他說他表現的就是調子,調子就是深淺,一塊一塊的顏色,深淺不一的微妙調子,這就是一張畫。他說他表現質感,粗的細的,這又是一張畫。這種中西雜燴給了他放蕩的自如。黃先生到老了,讓我佩服的是銳氣與氣勢猶在。經過那麼多年滄桑,一個人的野性與稜角似乎無始毫磨損,潑墨酣暢到仍能令一牆走煙連風逼你而來,而寥寥數筆又能“超以象外,得以環中”。而且還是完全真性情,毫無刻意委曲求全之處。
黃先生把他在繪畫中追求的境界歸結為“清丑頑拙”四個字。我喜歡他的作品,是因為這四個字中,我體會“頑”是重心。我常聽認識黃先生的人說他“好玩”,無論做什麼,都是一種頑童心態與一種玩物手段。玩在其中,各色雜等就皆為追尋,一點負擔沒有;一點負擔沒有,年齡也就好比悠悠空山迴音,在身上留不下什麼痕迹,老了老了照樣鮮蹦活跳。黃先生說他幾十年開過音樂、拳擊、摔跤講座,也講過地質學、林學與昆蟲學,他說他依仗的是“童叟之言,百無禁忌”,認識他的人都說他的好處在不僅童叟,而且身邊匆匆流過各色雜等總在有滋有味之中。這童、趣、滋味合在一起,就大雅大俗,生氣遠出,澹不可收。平時見到黃先生的照片,總是眯縫着或者斜着眼叼着煙斗默然沉思的樣子,好像不太輕鬆而過於高古。他自己說他喜歡煙斗,走到哪裏收到哪裏,已經積聚近四百個之多。而近日翻到應紅的先生李輝記《黃永玉:走在這個世界上》一書,見到其中老人像鷹一般彈跳,離地三尺之高的照片,真是可愛得一塌糊塗。問應紅,這兩者形態哪者更接近黃先生?答曰:他最喜歡的,一是拳擊二是賽車,你以為呢?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03年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