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這個黨員打分

給這個黨員打分

一九五三年我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美術學院工作,第一次上美院去見人。如何見法?見誰?我都不清楚。在接待室等候,進來一個高個子、長臉、眼睛眯成一條縫的、不太笑的角色,同我握了手,坐下,說話了:歡迎你到美術學院來工作,噢!美術學院這個環境很好嘛!嘿嘿(笑了一點)!可以學習和鍛煉嘛!明天你來院辦手續,找一位名叫段錦雲的女同志。我叫丁井文,是負責院長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有什麼顧慮沒有?我搖了搖頭。

“那麼,再見!”握手。

一路上,有幾個詞讓我弄不清楚,“學習”,為什麼學習?我不是來教書的嗎?“鍛煉”,有什麼好鍛煉呢?我身體雖不說肌肉發達,對付一兩個人倒還夠用,怎麼把這事說到一起來了?還有“顧慮”?到美院來工作有什麼好怕?

以後,漫長時間理解許多概念和我原來理解不一樣。這是種全新的生活。從那一天跟老丁見面起,我真是興奮到了家;見生人不生,見熟人不熟,見怪不怪,我好奇之極,我全盤接受;都是一家人,自己人了,哈哈哈!

我幾十年之後才發現,從香港回來的這個行動,給人的印象並不簡單,只是沒有人提醒我,也可能的確心無城府,一心只想刻木刻、教書,覺得這日子曠古未有,開懷萬分。三四十年時光直到大家發現香港也不光是出產遊手好閒、出產特務的地方……雖然生活的坑坑窪窪不少,真誠對待我的心地、我的工作的好人畢竟是多數。尊敬的老丁就是一個。

我和他的交往不多,朋友告訴我,他總在暗中照顧我的政治生命。也許他認真看過我的檔案;也許由於藝術同行的真誠的某種共同性更能體恤千里歸來者政治上幼稚的報國之心……

說良心話,除了人所共知的“文革”災難之外,幾十年來較之許許多多道德高尚、創作優秀的不幸的同行,我算是走運之極的人了。

老丁跟我一道工作的時間不長,他很快被調到籌備美院附中的工作中去,再不久就正式成為那個耗費他一生精力、一代又一代的娃娃頭目。這些娃娃,今天做爺爺的做爺爺;做奶奶的做奶奶。百子千孫,老丁也恍眼九十歲了。為此,他真是如古人所云,費盡了移山心力。

照一般官場行話,他是很有“前程”的,換了別人,做夢也夠不着這個境界。他原是搞美術的,於是就死着心要搞美術。不知是馬克思在天之靈看上他,還是秦叔寶、尉遲恭相中了他?當時負責中央警衛團工作的汪東興同志,一定要老丁擔任“內衛連指導員”工作。講明白點就是去擔任保衛**和幾位中央領導同志的安全工作。

汪東興慧眼識英雄,老丁也沒辜負老汪的厚愛;原本幹革命是不講價錢的;但汪、丁卻暗中有個交易,丁說:去當指導員可以,你要答應我,進北京后,還得讓我繼續搞美術工作!汪東興英雄識英雄:好!我答應你!

老丁呀,老丁!御前侍衛之長是前世幾時修來?古時候要買這個美差你曉得要花多少銀子?順這架梯子往上爬,進了城,若干年後,做什麼官不成?瞧那些可愛的老鄉:“挑擔茶葉上北京”要走千里萬里,見不見得着**還是個問號。國慶節上百萬人只能遠遠瞧着站在城門樓上的**,一年就這麼一回,還那麼眼淚汪汪的。你瞧你多死心眼,搞什麼美術?置天天在**身邊的幸福於不顧,假如我是那位汪大哥,我根本就可以耍賴皮說從來沒說過進城后讓你畫畫的事!再說!再說!就問你的黨性到哪裏去了?眼看任務這麼緊張,階級鬥爭如此尖銳,帝國主義虎視眈眈,你居然還有這種存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偏汪大哥又如此之說一不二的守信用,這一下,你瞧你,陷在美術界拔不出腳了吧?

老丁倒是從來不吃後悔葯的,且越活越高興。既然投了美術之胎,不免攪亂了原有的級別、制度和章法,在幾間既破且舊的老房子一住幾十年,他的部下,背過的娃娃都當司令員了,老丁好像躺在快樂的南柯一夢中,那麼滿意。外人聽說到老丁的故事,又見到老丁這個人,真會異想天開地說,他是什麼、什麼、活化石……他原來的老關係、老上級、老部下,弄一套體面的現代化住房,也只是一句話的事,他想都沒想過。在他的世界裏,“淡然”已成習慣。沒有李玉和的大義凜然地唱着真理;也不像“酸葡萄”故事中的狐狸半肚子醋勁和一嘴風涼話。認識他的人,常有幸在大街上見到他騎着一輛老舊自行車擦身而過。因此,不止一次地摔斷手腳,上醫院吊腿、上石膏,一個月兩個月,出院再騎着那輛心愛的老朋友回家。

幫助朋友、愛護朋友,以朋友的成就為樂,以朋友的倒霉受難為憂。朋友挨批,接受審查,被揭發,他跟着朋友一齊“登”上《人民日報》。朋友日子好過了,把他淡忘了,他會說:“人家這麼辛苦,這麼忙,不該去打擾他……”

“文革”期間,他的一群從小看大的學生寫了一篇文章,控訴他,用了一個聳人聽聞的題目,我為他寒心,他卻說:“唉!那時候他們沒有辦法啊!由不得他們啊!”

他畫得一手好水墨,尤其是麻雀特別精彩,他並不急於讓人知道,換了別人,老早自吹是“麻雀丁”了。

以前,他處理“黨務”時,是位出名嚴正、認事不認人的人,那點洞察能力與通達的胸懷常為共事的人所讚賞。

對真正的朋友和青年們,他卻是那麼坦蕩和誠實。像一顆長滿闊葉的春天的大樹。

我好多年前曾經說過默禱他長壽,如果年歲可以捐獻的話,老丁!拿我的年歲去吧!他活得比我有價值,我高山仰止!

一個人的道德是天分,由千種萬種因素形成。固然,好書、好老師、好朋友……是良好的誘發劑,但不是根本;惡人康生也有學問,也有雅趣,會書法,懂戲曲,你只想想他眼鏡背後面透露出的凶光,還有膽掛牽你甜蜜的家庭、可愛的兒女、親密的朋友、溫馨的書齋嗎?所以說康生這玩意兒是太平年月的死敵。他是災難的代表。他不應該也不配是個**員!他心壞!

我為老丁這個**員自豪!不吹牛,我認識他,真的認識他!

2002年12月2日於北京萬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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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講述他們的故事:《比我老的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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