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五仙教好棒棒
所幸,這場令人尷尬不快的飲宴並沒有持續多久。
夕陽西下之時,數十位雲蒼弟子奉命將前廊下那近百餘隔扇門統統打開。
只見南面平台外,紅日西斜,映在翻湧雲海之上,鋪開萬丈金光。又有不少孤立的小雲朵被山風掀起,塑出似人非人形狀,如同真神踏浪顯聖、金仙乘風下凡。
練朱弦雖是第一次來雲蒼,卻也聽說過“雲海金仙”的奇觀。此刻大殿裏讚歎聲起此彼伏,眾人全都目不轉睛。
可美景總是稍縱即逝。當斜陽降落到雲層以下,金光瞬間轉為曙紅,將雲海、雲像全都蒙上一層血色。
坐在門口的練朱弦微微一愣,那數十名雲蒼弟子又齊刷刷將門合攏。室內燈燭耀眼,雖不敵日光,卻也將人照得纖毫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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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蒼素來崇拜玉清真王。相傳,真王於夜晚戌時三刻飛升成聖,拜祭以及靈修儀式便也定在夜間進行。
當大殿門扉再度敞開之時,室外天地已經沉入了一片靜謐幽暗的深藍當中。與會賓朋各自提着燈籠,抑或取出照明法寶,三三兩兩,朝山頂高處的仰天堂進發。
依舊沒有人主動與練朱弦攀談,他便獨自一人跟隨人潮前行。
上至山頂處,但見月華高照、星斗漫天,仰天堂鴻圖華構、巍峨佇立。
堂前有巨岩,方百餘丈,其上經緯縱橫,平整如天人棋局一般。凡經緯交錯之處,皆擺有圓座蒲團。賓客來至岩前,便按座次落座。
毫無意外驚喜,練朱弦依舊居於末席。他剛落座,就聽見身旁的妖怪私語:“怎麼好像沒見着西仙源的巫女?”
另一妖怪同樣小聲道:“我可是就指着看她們才來的!”
練朱弦這才想起,方才花園裏他也曾經不小心聽見鳳章君與手下弟子提及此事。但他對中原格局不太熟悉,也並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眾人各自坐定,樂工開始鼓吹祭祀樂曲。掌管祭祀的雲華殿殿主身着法衣、手執神幡徐徐登場,身後一左一右跟着兩名道童,一人手捧雲蒼法印,另一人手持刻有玉清真王真名的象牙朝笏。其後又有雲華殿弟子若干,手捧法器,亦步亦趨。
祭祀隊列行至仰天堂前,雲華殿主口誦咒語。不一會兒,石門開始放光,顯現出清晰的銘文。
所謂的“開悟靈修”乃是一項極為古老的傳統,原本也算是提升修為的一種捷徑。
然而隨着近五百年來修仙方式的變革,“開悟靈修”早已過時。而參加這種儀式的意義,也只不過是為了向雲蒼表示忠心。
感受不到修為的增進,練朱弦乾脆偷偷睜開了眼睛。藉著透亮的月光,他很快就找到了鳳章君的所在。
大約十丈開外,男人正凝神打坐,神情肅穆莊嚴,彷彿並不認為這只是一場戲。
練朱弦繼而想開去:在這晨鐘暮鼓的雲蒼山上,這種徒具形式的“演戲”或許還有千千萬萬件。成天浸淫在名門正派氣氛之中的鳳章君,也可能早已被磨平了稜角,不再是當年那個至情至性的少年。
那麼既然彼此的軌跡早已分歧,又何必要強行重合。
他正想到這裏,耳畔忽然崩起一記雜音,似乎是哪個撫琴的樂工出了岔子。
練朱弦循聲望去,卻猛地感受到了一陣殺氣。
不對勁!
他視線尚未聚焦,祭樂聲已被打斷。古琴悲鳴、編磬倒地。然而更讓人膽寒的,還是樂工們的慘叫聲。
練朱弦終於看清楚了:樂工席上冒出了一團巨大的黑影。它周遭包裹着濃重的黑氣,唯有一雙眼睛熒綠髮亮,如墳冢中的鬼火。
難道是屍鬼?
也難怪練朱弦詫異——雲蒼貴為天下修真第一大派,想必禁衛森嚴,偏偏又是真王祭典這般盛大風光的節骨眼上,竟然能讓一隻屍鬼長驅直入?
頃刻間,那屍鬼已經撂翻了幾名樂工,直衝台上而來!
今夜負責警戒的雲蒼高級弟子大多被佈置在山門及各處要道上。專司護衛要員的高手們也尚有一段距離。倒有幾個修為尚淺的年輕弟子,倉促上前應戰。
然而那屍鬼周身黑霧繚繞,根本看不清肢體形態,冷不丁地從黑霧裏探出兩隻細瘦胳膊,居然如同蜘蛛一般,長得驚人。
再看它那指爪銳利如刀,在冷月下隱隱反光,只在人身上輕輕劃過,傷者竟像中邪似的應聲倒地,抽搐不止。
爪上有毒?!
中原雖然也有毒術,卻鮮少如此剛猛強力,那些年輕弟子頓時驚懼遲疑。
而那屍鬼卻主動朝他們衝來,一聲怒吼,揪住近處一名樂工的手腳,將整個人舉至高處。
伴隨着凄慘叫聲,半空中騰起一陣血霧。
舉座駭然!
台上的嘉賓雖然是各門各派的要員,卻未必都身負武功。尤其是練朱弦身旁的那些小妖小怪,平日裏只會巴結逢迎,如今見了凶神惡煞,早就縮成一團。
練朱弦本是可以出手的,可他領受了半天的惡氣,更想要趁機瞧一瞧這些“中原正派”的能耐,於是決定按兵不動。
再看北面,包括春梧、鳳章二君在內的雲蒼主事者全都鎮定自若。侍立在他們身側的護衛也毫無反應。顯然是想要看看年輕弟子們的表現。
這邊,又有幾名年輕弟子一擁而上,手中法劍亮如月光。
然而那屍鬼卻似乎不知疼痛、不知畏懼,即便被捅中要害,也只不過略略停頓,繼而瘋狂反擊!
見以暴制暴沒有作用,六七名弟子各自從腰間解下一段銀色繩索,變換步伐陣型,瞬間交織成一張困龍大網,朝屍鬼罩去。
這一招終於奏效,屍鬼被困龍網牢牢捆住,周身黑氣逐漸散去,這才顯出了原貌。
但見那屍鬼足有將近一丈高度,手腳細長、渾身青黑,屍肉乾癟。
若再仔細觀察,還可以發現通體用硃砂寫滿了若隱若現的符文。
那些年輕弟子見屍鬼受制,就要上前砍頭。卻沒料到屍鬼眼中綠光大熾,張嘴噴出一道黑霧。
眾人只當它是在負隅頑抗。唯有練朱弦突然厲聲喝道:“屏住呼吸——!!”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團黑霧已經撲到了弟子面前。還沒來得及屏息,人就一個個失去了知覺。
而黑霧還在朝着周遭的活物擴散。倏忽之間,不論弟子、樂工還是賓朋,盡皆栽倒在地!
而更加可怖的是,沒了困龍網的束縛,屍鬼也再度朝人群撲來……
情勢急轉直下,練朱弦不再旁觀。他立刻咬破舌尖,將鮮血塗抹在嘴唇上,然後朝半空中吐出一口氣。
說來奇怪,那些四散的黑氣彷彿嗅見了他嘴唇上的腥甜,居然重新聚集,朝他撲了過來!
四周圍的小妖怪嚇得抱頭鼠竄,唯有練朱弦嵬然不動。
轉眼間那些黑氣已經直逼面門,他張口吸氣,竟將黑氣悉數納入口中,吞進腹里。
遠近觀戰之人,莫不驚詫於他的異舉。然而練朱弦吸走毒霧之後,卻並未同其他人一樣倒地昏迷。
只見月色之下,他膚白勝雪、眉目如畫,雙眸隱隱放出青光,竟似乎更加妖艷了幾分,美到心驚膽戰。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吸引了。直到又聽見一聲狂嘯,這才驚覺屍鬼已經朝着練朱弦飛撲而來!
練朱弦並不躲閃,反而伸手往懷裏一摸,抽出了一柄銀光鱗鱗的細長寶劍。
他將長劍輕輕一甩,劍身竟似柔軟無比,左右搖擺兩下,發出清脆錚鳴。
然而還沒等他出招,一道劍氣自北面凜冽而至。僅僅一擊,便將屍鬼的脖頸斬斷。
須臾間,屍首分離!
騷亂戛然而止,空曠開闊的山頂之上,眾人啞口無言。
除去山風獵獵,練朱弦所能聽見的,唯獨只有一個從北面傳來的嚴肅聲音。
“夠了。”
鳳章君收劍回鞘,冷眼看着台下狼籍。
年輕的雲蒼弟子們知道首座是在責備他們辦事不利,一個個全都垂頭喪氣。幾位年紀小些的甚至眼泛淚光。
然而練朱弦卻不得不打斷他們的目光交流:“把中毒的全都搬進屋子裏,人還有得救。快!”
那些雲蒼弟子聞言振奮,可他們並不清楚練朱弦是何方神聖,趕忙向北邊投去請示的目光。
換成春梧君做主道:“既然有辦法,那就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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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其他人搬運傷者的時候,幾名高級弟子準備處理屍鬼遺體。
趕在他們動手之前,練朱弦也走了過來,指點道:“屍體尚有餘毒,不能直接觸碰。去砍兩根竹,席子架在上面,挪走。”
平白被個素不相識的異族人指揮,有人當即反問:“你到底是何人?”
練朱弦只回答:“我懂毒。”
給出了叮囑,他再不多話,立刻轉身去查看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