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狹路
封逸明一想到那人就來氣,一臉嫌棄地跟蕭桓說道:“獷驍衛統領也是陛下跟前的人,怎麼能養出這麼不入流的侄兒?阮兄,你是沒見着那廝,那討人嫌的德行,活到這麼大還沒被人打死……”
蕭桓見他氣鼓鼓的模樣,便是一笑。
蕭桓這一笑便如春風化雨,封逸明頓時也不惱怒了,道:“那獷驍衛統領……是叫盧俅對吧?”
林熠若有所思,回憶道:“盧俅……是一年前執掌了獷驍衛的?”
顧嘯杭已幫家裏打理生意有幾年了,對這些消息很是精通,點點頭道:“沒錯,他出身窮苦,歷經輾轉,去年才到這個位置。”
封逸明想了想:“那他侄兒盧琛明的做派,算是小人得志?”
顧嘯杭搖頭道:“倒不盡然,我聽人說過,盧琛明無父無母,是盧俅帶大的。盧琛明跟着他叔叔,窮苦時看過人心涼薄,富貴后又看盡截然相反的嘴臉,不免變得刻薄,別人都說盧琛明有‘三樣看不起’。”
封逸明撲哧一笑:“哪三樣?”
顧嘯杭道:“一看不起貧苦掙扎;二看不起生來富貴;三看不起埋頭做事不鑽營。”
林熠想起今天盧琛明憤世嫉俗的譏諷,不由失笑:“怪不得把咱們鄙視個遍。”
蕭桓雲淡風輕,聽過就過了,對別的人一概不感興趣,只是上下端詳林熠,生怕林熠受什麼委屈一樣,問道:“他今天冒犯你了?”
林熠笑笑,並不計較:“也說不上冒犯。”
又突然在通明的酒樓燈火間,發現蕭桓左眼眼角原來有一顆細緻的小痣,那顆痣生在眼尾和顴骨之間,恰恰好好的位置,映着那雙瀲灧的眼,有種脫塵的柔情。
先前近看怎麼沒發現?林熠偏着頭又看了片刻,明白過來,蕭桓這雙眼太過漂亮,乍一看過去,令人驚艷得恍然,哪裏還留神得到這些細節。
可冤家路窄,說曹操曹操到,林熠話音剛落,酒樓廊上一陣喧嘩,夾雜着兵鐵的摩擦聲,一群錦繡武服、佩劍威嚴的人上了樓,各個高大周正,腳步落下響亮,劍柄上盤龍卧虎雕鑄琺琅暗紋,氣勢霎時籠罩了酒樓上下。
客人紛紛看去,交頭接耳,只覺這群人威懾逼人,甚是不好惹。
封逸明抱起手臂看去,抬聲道:“獷驍衛?”
林熠瞥了一眼,那囂張煞氣,上一世也沒少見,不是獷驍衛還能有誰?
這伙獷驍衛並沒有傲慢到極致,與前世所見的囂張戾氣還差了點,這是因為盧琛明正走在他們前面。
盧琛明看來與他們挺熟,上了樓還回頭說著:“今天我替叔叔請客,大家只管吃喝,玩得盡興,不過別喝太多,耽誤了這幾天辦事也不好。”
他語氣中依舊帶着傲慢,但因為面對着自己人,說話客氣得多。
獷驍衛聞言一陣起鬨,紛紛笑哈哈感謝盧琛明。
封逸明看得直樂:“這小子究竟有幾副面孔?替他叔叔籠絡屬下還挺有一套。”
盧琛明轉頭也看見了林熠他們,立時認出來,臉色一冷,哼了一聲,枯瘦焦黃的臉更刻薄三分,鼻孔恨不能噴出兩股晦氣的煙,身上艷麗熱鬧的綢緞袍子都晦暗了一半。
旁邊小廝時刻盯着主子臉色,見狀也認出來,嘴一撇:“呦,這不是拎不清的那幾位么?又來礙我們少爺的眼。”
封逸明立刻就怒了,他生來金玉之身,何曾被這樣的人冷嘲熱諷,丹鳳眼一挑,酒窩都蓄着煩躁:“你倒是問問大家,誰比較礙眼?”
在場的酒樓客人看這熱鬧都笑了,盧琛明斜眉耷眼的,手下狗腿子杵在這裏挑釁,誰礙眼,不言自明。
盧琛明對這種嗤笑顯然很敏感,身後擁簇着的獷驍衛見了此情景,怎能不幫上司的侄兒出頭?
其中一人看了一眼封逸明,見他一身白底金綉紋衣袍,長得好看,又瞥見林熠和顧嘯杭,也是俊美出挑,便陰陽怪氣道:“瀛州這地方人傑地靈,比皇都的小白臉水靈多了。”
獷驍衛一貫在御前直屬辦事,朝中官員也得給他們面子,不乏有些人走路都是橫着的,到了瀛州更是自覺比天高,便拿出平日裏狂妄的調調來,輕浮之極。
林熠靠着椅背,一腿屈膝往凳上一踩,右手手肘搭在膝上,似笑非笑道:“大人這話說得,是看上在下了?”
蕭桓坐在林熠身邊,影綽的燈火將他擋在座內,原本很是不悅,見林熠開了口,便靜靜看着林熠,沒有插手。
那人看見林熠一身火紅衣衫,生得蒼白雋秀,那雙黑瞳尤其帶着不馴,慵慵懶懶望着人,不由眼前一亮,開口就滑膩膩道:“呦,夠勁兒,怎麼,跟哥哥玩兒玩兒?”
林熠收了笑意,眼神頓時冷了下去,身子往前微傾,周身懶意化作一股極強的攻擊性:“好啊,你想玩什麼?”
那名獷驍衛一愣,不知這少年身上哪來的凜凜殺氣,一時不知怎麼回話,想上前去,卻被身邊的人拽住了。
旁邊的獷驍衛認出一身緋衣的林熠,有些猶疑地道:“那是小……小侯爺?”
其他人頓時沉默,瀛州沒有別的小侯爺,只有烈鈞侯府那位。
來之前盧俅警告過他們,唯獨烈鈞侯府不要去招惹。
發覺惹錯了人,有人便開口圓場子,要擁着盧琛明往樓上去,打哈哈道:“盧公子,這位是林小侯爺,咱們大概是有什麼誤會吧?”
林熠卻手指在桌沿上輕輕敲着,冷冷道:“什麼誤會?各位獷驍衛使不是要跟我玩兒么?”
獷驍衛的人心下涼了三分,他們在皇都囂張的很,到了地方上更是無所畏懼,但滿朝上下還是有幾個人不敢惹,烈鈞侯府就是其一。
昔年林熠他爹去朝中述職,林老侯爺一身鎧甲還沒換,遇見獷驍衛跋扈生事,當場踹得那幾人滿臉血,回頭見了皇上,只說隨手幫陛下教訓了幾個人。
林老侯爺出了門指着獷驍衛說:“別人不敢惹你們,老子敢,誰再仗勢亂來的,讓我見着一回就打一回。”
現下他們在瀛洲的地界,雖說老侯爺在北疆忙着,但林熠狂起來不比他爹遜色,弄不好把他們圍起來就地一通打。
盧琛明不知道緣由,他‘三看不起’之中就有看不起天生權貴的威風,袖子一甩:“侯爺又如何?這回來就是收拾你們林家的,什麼三大富商,林家顧家阮家?統統有你們好瞧!”
林熠眉頭擰了起來:“你要收拾誰?”
蕭桓在旁一直靜靜坐着,聽這話便有些煩了,抬頭開口道:“這麼說話,不大好罷。”
盧琛明聽見蕭桓的聲音,突然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才看見端坐林熠身側的蕭桓。
原本蕭桓一言不發,斂了聲息一般在旁,又被擋着,眾人便沒有注意到,此刻他一開口,眾人看去,皆愣了愣。
他一身淺青袍子,搖曳的燈火下面容俊美,恍若畫中人,目光只是經過林熠身上才停一停,對甚麼事情都不大關心一般,出塵的清冷。
盧琛明站在旁邊,眼睛眨也不眨看着蕭桓,身上紫底金紋過於華麗的袍子被他緊攥手指握出了褶皺。
他焦黃枯瘦、有些刻薄的臉上倒沒了傲慢,卻奇怪地有些臉紅,似乎很激動,又有些怯。
封逸明抱着手臂,很不樂意他突然接近,道:“看什麼看?這就是你放話要收拾的阮氏公子,怎麼,要現在動手不成?”
盧琛明卻擺擺手,臉上更紅了,眼神里竟然是流連的戀慕之意。
他眼睛釘在蕭桓身上,對蕭桓解釋道:“原來……原來你是阮氏的公子!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們阮氏!”
“怎麼?建州顧氏你就動得了么?”
顧嘯杭原本是想勸架的,此時聽這話一下子怒了。
盧琛明卻不理旁人,上前要接近蕭桓,又不敢伸手,彷彿在傾慕的人面前終於有了些卑微謙遜:“一月前偶遇公子,卻不知公子姓名,今天竟又見着了……”
蕭桓動也沒動,眼睛只抬起一瞬就沒再看他,修長手指撫了撫額角,淡淡道:“是很巧。”
林熠見盧琛明兩眼發直,還要靠過來,立刻心頭火起。
他起身躍到蕭桓面前,把蕭桓擋了個嚴嚴實實,不悅道:“做什麼?”
若是封逸明被這麼糾纏,他鐵定在旁拉着顧嘯杭看笑話,少不得還得揶揄幾句。
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換成蕭桓就不行,那雙風清月明的桃花眼也是你能垂涎的?
盧琛明臉一冷,伸手要繞過去拉蕭桓,林熠抬手就把他胳膊一攥,令他動彈不得,濃黑眸中露出強烈的警告:“敢動手動腳試試?
旁邊獷驍衛的人本來頭都大了,勸哪邊都不是人,可林熠一動手,獷驍衛不得不護着盧俅的侄兒,錦繡武服的高大身影紛紛上前就要動手。
封逸明立即起身握住腰間匕首的柄,和林熠一同擋在前面,對峙着獷驍衛,頓時劍拔弩張。顧嘯杭不會武,便往後退了退。
蕭桓看着林熠火紅衣衫的背影,緋衣勾勒出林熠流暢漂亮的腰線,少年似獸一般蓄着勁力,也似獸護食一樣把他護着——他不由感到幾分愉悅,硝煙氣息中輕輕勾了勾嘴角。
林熠瞥了眼獷驍衛,回頭垂眸看蕭桓:“你不會武功罷?”
蕭桓抬眼看他,瞬間做了個決定,袖中彎刀收了起來,彎眸笑了笑,神色有些無辜:“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