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本丸的第二十九天

29.本丸的第二十九天

安土桃山時代的名物一期一振,是粟田口吉光的最高傑作,也是代表着這個時代最輝煌的倒影。

這振先後為織田信長以及豐臣秀吉珍藏的太刀,彷彿就是天下人的代表,不知是誰,開始將他稱呼為“天下一振”。

意為“天下絕無僅有的珍寶”。

這振太刀被送到織田家的時候,三郎剛從京都足利義昭將軍處回來。

一身利落軍裝的葯研藤四郎正站在門口等待,這樣格格不入的裝束並沒有引來別人奇怪的注視,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看見這個颯爽的少年。

付喪神是等同於神明的存在,沒有靈力的人想看見他們不是不可能,只是比較困難,充滿血腥氣的戰場當然可以讓任何存在顯形,但是平時么……

三郎從馬上下來,看見葯研,驚訝地問:“小天到了?”

葯研沉穩地對他行禮:“是的,夫人是午後到的,因為您已經前往將軍府,所以沒有讓人報告。”

在說到“夫人”這個詞語的時候,葯研的語氣有了一絲艱難痛苦的停頓。

三郎摸摸下巴:“哦——”

跟在三郎身邊的家臣們毛都要豎起來了,他們驚恐地打量一下四周,並沒有發現什麼人,那麼,信長公在對誰說話?

前面明明是一片空氣啊啊啊啊!!

堀秀政臉色鐵青地將手搭上了腰間的刀柄,警惕地看向信長公視線落點,那裏有什麼東西嗎?是妖鬼之類的存在?會對信長公造成威脅嗎?要怎麼斬殺?

柴田勝家一雙虎目圓睜,性格急躁的他完全等不及像堀秀政那樣靜觀其變,伸長手臂就想把信長公護到身後去——不管怎麼說,有人攔在前面總能為信長公爭取一點時間吧?

三郎完全沒意識到身後家臣們豐富的心理活動,轉頭問一邊冷靜旁觀的明智光秀:“小光,說起來最近小天是不是在收集刀劍來着?”

等等——小天?那又是誰?

完全不知道夫人真實身份的眾家臣又開始面面相覷,信長公經常記不住名字,給人起其他稱號是常有的事,可是這個“小天”是哪裏冒出來的?從來沒聽過啊!

看上去信長公好像還和人家很熟悉的樣子。

柴田勝家對這個倒是沒有很大反應,他只是個武將,管打仗就好了,管不到主君私人交友上去。

一邊的堀秀政就晴天霹靂落在頭頂了。

他是信長公的近侍,而且一直是信長公的近侍,信長公身邊的侍女叫什麼名字,侍女的丈夫叫什麼名字,侍女的女兒養的貓喜歡吃什麼他都知道,至於信長公身邊的事情他更是了如指掌——

這是他引以為傲的職業素養!

——論迷弟的威力。

但是!他的職業素養被挑釁了!就在今天!

堀秀政瘋狂轉動腦子裏的馬達,把海馬體裏六年前自己藏起來的一隻信長公用過的破口茶碗的顏色都想起來了,就是想不起來這個“小天”是什麼人!

天崩地裂!山河失色!

堀秀政臉色都綠了。

明智光秀只是瞥他一眼就看出來他在想什麼了,對於這個容貌俊秀的不像習武者的近侍他的感官也很複雜,硬要說的話,就像是理智粉看見私生飯的感覺吧……

雖然對於有同一個愛豆這一點很高興,可是這個迷的是不是有點……

講道理誰會半夜不睡覺坐在主君屋外一臉痴漢笑的盯着門啊!

明智光秀偶然一次路過的時候差點被嚇死。

所以果然還是主君太有魅力了吧……他這麼想着,心裏升起了與有榮焉的驕傲,看向三郎的時候眼裏也帶了笑意:“是這樣的,那位……”

他眼睛一轉,就看見堀秀政目不斜視高高豎起的耳朵,眯起眼睛:“……殿下最近似乎十分喜愛刀劍,已經得到了許多粟田口吉光的作品。”

堀秀政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話說一半的人最可惡了!

所以那個“小天”到底是誰啊!

明智光秀:呵呵,我就不告訴你,你求我啊~

求我我也不告訴你。

不告訴你是為你好啊,想到當初他知道真相時內心的崩潰,他看着堀秀政的眼神都變得慈愛起來。

堀秀政:怎麼突然好冷。

粗神經的三郎哪裏知道家臣直接的暗潮湧動,他叉着腰冥思苦想一會兒,忽然一拍掌,把後面毫無防備的人嚇了一跳:“粟田口吉光的?說起來朝倉家裏是不是就有這個?那個老頭子好像在我面前炫耀了很多次啊。”

明智光秀輕咳一聲:“雖然的確很老……但是也不能這樣在門口就說出來吧?”

三郎驚訝地看看最信任的朋友:“看不出來啊,小光你居然是這樣的屬性!”

明智光秀:屬性?這是什麼?

但是長久的相處已經然他學會了選擇性忽略這些新詞語:“您的意思是?”

三郎伸個懶腰,大步向前:“既然小天喜歡這些,那就問問朝倉家的,能不能把刀送給我吧。”

一眾家臣:等等您的意思不是這樣直接去討要吧?

三郎的意思還真就是這樣直接去討要。

哦,當然,還送了一箱尾張的特色茶具作為交換物品。

信上寫的話很乾脆,我聽說你有一振粟田口吉光鍛的刀呀,很有名的那個,我的夫人最近非常喜歡收集刀劍,咱們打個商量,你把刀給我怎麼樣?我也不白要你的,喏,這些茶具送你了,不客氣。

理所當然的,朝倉義景快要被這封信氣爆了。

織田信長說的是什麼話!

一期一振是名物中的名物,用這種輕蔑的語氣提及就算了,居然還要把刀給一個女人!這是對刀劍的侮辱!對武士的侮辱!更是對朝倉家的侮辱!他要把那個狂妄的尾張大傻瓜天誅掉!

不,織田信長不是這麼沒腦子的人,他寫這封信來一定有別的用意,朝倉家現在的實力並不遜色於織田家,這樣的挑釁根本是毫無意義的,甚至可以說,除了會激怒他之外,不可能有別的後果。

織田信長不會不知道這點,那他為什麼還寫了這樣一封信?

朝倉義景看到信件時的滿腔怒火已經平靜下來,化作更深沉的怒意。

如果織田信長就是為了激怒他呢?

對了!這樣就說的通了!

一定是織田信長想對朝倉家下手,但是苦於沒有一個好的理由,於是用這樣一封信來激怒他,如果他一氣之下出兵尾張,不就剛好給了織田信長反擊的理由嗎?如果他沒有出兵,那織田信長也沒有損失,頂多就是浪費寫一封信的功夫而已。

什麼索要刀劍,都是假的!

織田信長,真是好深沉的心思,好毒辣的手段!

三郎:什麼?不,我不是,我沒有。

朝倉義景自以為看透了織田信長的計謀,不由志得意滿地笑起來,果然還是年紀尚幼的小兒,雖然手段頻出,但還是比不過他這個經驗豐富的智者!

內心戲也是很多了。

那麼,看透了這個計謀,就要想想怎麼破解才是。

朝倉義景思索了整整一夜,一拍桌子,既然織田信長這麼做了,那他就將計就計!

把一期一振送過去,讓他以為朝倉家屈服於他的武力,然後趁機起兵,打倒織田信長!

這樣的美事誰都會想摻和一腳的吧,尤其是已經不滿織田家過度膨脹的權勢很久了的足利將軍,只要能獲得他們的支持,瓜分掉織田信長的勢力,那真是太容易了!

所以最後的結論還是,把一期一振送給織田信長。

三郎:並不懂你為啥想這麼多,反正最後刀還是要給我的。

****

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國家還處在戰火紛飛的歲月里時,刀劍就成為了他們精神的象徵。

原本作為刀劍代表的天下五劍陸續沉寂,那些久遠的典故傳說也被埋藏,因人而出名的刀劍就變得多了。

但是一期一振卻是不一樣的。

粟田口吉光好像在鍛造它時就隱隱知曉了這振刀日後輝煌燦爛的命運,他賦予這振刀最優雅鋒利的形狀,賦予它晴天水光般瀲灧冰冷的銳氣,賦予它猶如琴弦初響那一剎的雍容華美。

一期一振是不一樣的,它的誕生,就像是這個繼平安之後最昳麗華美的時代在烽火中的倒影,瑰麗的,殘酷的,鮮血的表皮里埋藏着最絢爛的輝煌,它刀鋒下是武者沖陣的勇毅,是執掌政權的女人眼角的一抹紅。

所以它被命名為天下一振。

這天下唯一的,僅有的一振刀。

源重光拿到一期一振時窗外在下雨,很細小的雨絲,柔軟的,綿密的,落在庭中那棵櫻花樹上。

他有午睡的習慣,而且午睡時身邊不喜歡留人,所以葯研就帶着剛到不久的弟弟們出去玩耍了,源重光從來不管他們,反正作為付喪神,想要來去也不是別人看得見的。

他在廊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竹席,就着春日微涼的風躺在那裏,不久就睡了過去。

他的夢裏有平安時代綺麗妖艷的浮世繪,百鬼夜行的時節,提燈小僧踢踢踏踏路過他身邊,從他的傘下穿了過去。

他恍惚間看看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手裏的傘,像是看見了一輪彎月,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呀,您在這裏啊,我找了您好久。”

有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聲音里還有低緩的嘆息。

他遲疑着緩緩回頭,看見一個容貌端麗的男人站在不遠處,對他微笑。

很熟悉,很熟悉……

但是,想不起來。

他又抬頭看看自己手裏的傘,奇怪,哪裏來的傘呢?這個人是誰?不,不對,他又是誰?

他晃晃腦袋,驚訝地發現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空如也。

這裏是哪裏?

他只好繼續看着面前不知何時走近的人。

那個青年一身深藍色的狩衣,衣袖襟口垂着精緻的金色稻荷流蘇,隨着他的行動發出極其輕盈空靈的低吟,他微微笑着,明明像是天上的明月,可是他笑起來的樣子,卻像是超脫了世間的一切,充滿了包容而洒脫的氣質。

“您不記得我了嗎?”

那雙深藍色漸變的眼瞳里含着一輪新月,像是深夜至黎明的天空,高遠又縹緲。

他湊近了,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

他不說話,他應該說什麼嗎?可是他不知道。

於是那個青年失落地笑了笑:“這樣啊,雖然知道大概會是這樣,但還是很傷心呀。”他說著傷心,眼底卻盛開了繁花葳蕤般真切的笑意,好像只要看見他,就是一件多麼喜悅的事。

青年向他伸手,戴着黑色籠手和手套的手骨節清晰,手指修長,光看形狀就能感覺到那種藝術品一樣的美感。

他試探性地將手伸過去,那個青年也很耐心地等着他,兩人的手終於接觸,他忽然感覺到了一點冰涼。

這點冰涼對於現在懶洋洋的他有點不舒服,但是他從心底抗拒放開這隻手。

他抿着唇,較勁般更用力地回握住那隻手。

青年縱容的看着他:“走吧。”

他們撐着傘慢慢往前走,楓葉和櫻花紛紛揚揚,還夾雜着霜雪飄零。

他們就這樣走着,路過了一座宏偉的宮殿,廊上垂着竹簾,簾后穿着十二單的女子影影綽綽,廊前的青年斟酒獨酌,身邊放着華美的太刀;

他們路過平坦的道路,下一步就走到了田邊茅舍,泉水伶仃作響,茶室里茶香裊裊,半扇門被拉開,露出捧着一盞茶發獃的淺金色短髮青年,他直直地盯着對面,視線像是呵護着心頭的珍寶,琥珀色的眼睛裏流動着迷離煙火和浮華歲月;

庭中櫻花冠蓋如雲,漂浮的粉色鋪天蓋地像是一場盛大的夢境,細雨綿綿靡靡,沾濕了落下的花瓣。

他抬頭去看那樹櫻花,身邊的青年也停下來:“您累了嗎?”

他搖搖頭,終於說出了長久以來第一句話:“我認識你的吧。”

青年眼中的新月盈盈浮動,像是神明注視他的信徒,又像是漂泊旅客遇見他深愛的人:“啊,能聽見您這麼說,我已經很滿足了。”

青年鬆開他的手:“雖然您實力強大,但人類是不能在夢境裏久留的,該回去了。”

他看看自己的手:“為什麼不能久留?”

青年溫柔地回看:“這是神明的領地啊,藏着神明最隱晦的私/欲,最深沉的渴求,停留太久,就會被神明發現,被隱藏,被搶奪……”

他有點疑惑:“神明……也會這樣嗎?”

青年抬頭看天際那輪明月:“在沒有心的時候,當然不會。”

落着彎月的眼眸映照出面前的人:“可是,有人將心賦予了神明,於是就會痛,會悲傷,會喜悅,會懷念,也會瘋狂。”

“那這樣的神明,和人類又有什麼區別了呢?獲得了心,就會愛,渴求抓住對面的人,渴望那個人滿足自己的一切私/欲……”風中飄忽着低沉的嘆息,“得不到的話,那是多麼痛苦啊……”

他只是聽着,為這話語裏深沉的哀鳴而打了個哆嗦。

青年喃喃:“你看,明月被拽下了天國。”

隨着他的話音,天色忽然極暗又極盛,天際那輪靜默的明月顫動着,顫動着,竟然——

——從天際落了下來!

單薄的月光竟然綻放出了太陽般熾熱的光,離地面越來越近,銀色的光芒幾乎要將一切都融化。

“這樣的偏執,神明還是神明嗎?”

青年依舊從容站立在原地,於是他也就沒有動,面對着強烈的月光,只是眨了眨眼睛。

就在他眼睛閉合的一剎那,那光芒就消失了,等他睜眼時,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楓葉和櫻花飄灑着墜落,滿地霜雪覆蓋青石磚,朱紅的拱橋與百鬼夜行。

路邊的石燈籠依次亮起,發出橙黃色的暖光,照在青年深藍色狩衣上,像是籠上了一層輕薄的紗。

青年含着笑的眼眸彎起:“您要走了,不要擔心,我就在這裏看着您。”

他似乎是邁步了,又似乎沒有動,但是四周的景色卻在漸漸模糊遠去,鮮艷古拙的朱紅霜白像是牆紙剝落般褪色,只有那個青年昳麗容貌如初,他手裏撐着傘,臉上帶着溫柔的笑容,目送着他。

他忽然有些疑惑,為什麼在微笑呢?明明,感覺他應該是想哭泣的……

他的身影像水中的霧氣消散了,原地微笑的青年依舊一動不動。

你看,在深愛的人面前,即使是神明,又能做什麼呢?

不過是,在你來的時候為你撐一把傘;

在你走的時候,微笑着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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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丸記事手札[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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