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次搬家故事1
我一共搬過七次家,住過七個城市,它們是我生命中的七個轉折點。我本想將這七個轉折點,在書的第一章便呈現給讀者,使您一開始就對我有一個清楚、完全的認識,知道我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但思前想後,還是把它放在後面吧,不要讓它“喧賓奪主”了。也許我的故事你們並不會重複,但是故事中的道理,也許有值得借鑒之處,特別是我在做每一個重大決定時的那些理由。我第一次搬家,準確地說,離家,是1978年10月5日,那一天,我離開成都的老家去東北讀書,那年,我二十一歲,考得四川省英語口語第一名的優異成績,帶了兩個大行李口袋,一袋吃的,一袋用的,北上長春。那一天,別提我心裏臉上有多高興,儘管在成都火車站與家人朋友揮手告別時,在汽笛聲中,我淌下許多眼淚。那人生的最初二十一年,有多少兒時的歡樂和少年的夢想?有多少缺少理解和呵護的日子?有多少痴情友情和無人知曉的心中秘密,自消自散在樹蔭下和河灘上,順着錦江河水,無聲無息地流去?上大學,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首先,在學校里,所有的同學都沒有父母在身邊,這樣我們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靠自己的努力,被學校、老師和同學重視。在吉林大學校園,我第一次感到與他人平等。在此之前的1977年,我也參加了高考,但因為“政審”的原因——我的養父生父都有“政治問題”,我的養父大舅父曾擔任過國民黨成都市參議員,解放后一直背着歷史反革命、“文革”時又背上現行反革命的罪名,我沒能被錄取。(我和我家人的故事,已在我的自傳體小說《中國:我心臟跳動的地方》裏描述過。作家出版社,2000年。)當我在上大學的第一個晚上,用全部真情寫下上大學的第一篇文字《感謝鄧小平》后,我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上了大學,然後讀研究生,然後出國讀博士,然後有一份高薪的華爾街工作,並且與我高中時一見鍾情的丈夫成為比翼鳥,連理枝。一歲時我便失去母親,然而我的生命之路卻應了美國人常說的一句話:“上帝關注着我們每一個人(Godiswatchingus)。”在我,則是“沒娘的孩子天照應”。上大學是我在冥冥中受到的第一次惠顧,是我生命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轉機,它讓我甩掉過去的一切不幸,將心酸永遠留給了昨天。昨天,我哭過,但今天我再也不哭了。在我以後二十年的奮鬥中,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生惟一不能選擇的,是自己出生的家庭;然而,我們一生的光陰,卻是用來改變人生、改變家人命運和個人命運的。浪費一生或成就一生,那是可以選擇的。我選擇了後者,而且義無返顧,說到做到。到美國后,貧窮的童年和貧窮的中國,給了我不服輸的心氣。在我以後在美國求學求職求生的路上,靠着我的心氣,靠着我的硬骨頭,靠着我的平常心態和吃苦精神,愉快地實現我一個個的夢想:文學博士,華爾街的高薪工作,幸福的家庭,全世界眾多的朋友……離開成都的老家,是我邁向自己生活目標的第一步,是我生活中的第一個轉折點。我第二次搬家是從吉林大學畢業后,到天津南開大學讀研究生。那是1981年12月底,因為學習成績好,大學時我跳級一年,與1977級的學生一塊兒在1981年年底、1982年初畢業。當我終於裝好自己七個紙箱子的書,在刺骨的寒風中排着長隊,和畢業班的同學一塊兒,在灰色的宿舍樓前等着長春火車站服務部的同志,辦收我們的託運行李,那已是1982年的1月7號。我用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來挑選該扔該留的東西,該運到南開的書和運回成都老家的作業本子。沒想到我居然有四十多本作業本,密密麻麻地寫滿讀書心得,讀書評論,還有充滿各種情調的小詩、散文和大堆沒有成文的“迷惘的一代”和《荒原》的翻譯稿件,我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個星期,就在讀這些“大學心得”中很快過去。最後,我將它們連同所有的書,英文的,中文的,馬列的,古典的,現代派的,一古腦兒運回成都的家中。我到南開報到時,只帶了一個手提袋,裏面簡單地裝着我用了三年多的一本英漢字典——這本翻破了的字典,如今放在美國東部我五百平方米的家裏,擱在地下室壁櫥的中央,和我一路得來的獎狀呆一塊兒,有時,在燭光中,還能看見油膩的黑封面上我的千萬個指印。除了字典,我還帶了一條長長的綠色全鴨絨圍巾。這條圍巾是我離開成都時,家裏的親屬們湊錢買給我的上大學禮物,花了十四元。1978年的十四元,是很大一個數。那厚圍巾勝過大棉襖,是我大學期間的“最愛”。每個冬天的星期六,在學校浴池洗完澡,用大圍巾裹上我濕濕的頭髮,我的長發就不會在去宿舍或教室的路上,結上冰,凍成繩。人們不知,那圍巾曾救過我的腦袋。我最初不知東北寒冷的厲害,每當從宿舍望出去,東北的冬天,天空總是那樣的藍,那樣的陽光燦爛,耀得我眼也睜不開。加之宿舍暖氣燒得像夏天,於是出門時,總是忘記多穿衣服和戴圍巾。衣服穿少了,沒關係,兩分鐘就跑進教室;但沒戴圍巾,可是要了我的命,我最初還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的前額頭痛得要裂開,在床上打滾,同學用我的大毛圍巾裹住我的頭和脖頸,將我送到校醫室時,頭就不痛了。可剛把圍巾取下,頭就開始痛。我方才明白:我的頭臉,也需要“穿衣保暖”。我的第二次搬家,把大學留給過去,把知識留在腦里,把溫情留在心裏和手提袋裏,然後輕鬆地去“學海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