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不當諸葛亮,愛誰誰當

6.我不當諸葛亮,愛誰誰當

對於劉頓這種小資本家而言,七星樓主肯“帶她玩”,是莫大的運氣。反正做慈善對她的品牌有好處。

劉頓清洗剛剛在水果店買的草莓招呼客人,坐下聊天還拿出手機里她在四大時裝周時的化妝作品展示,無論是紐約的時尚前沿鳳凰眼,還是倫敦黑絲襪幾何鏤空面罩,三個男人似乎都能欣賞品鑒。

盧國光:“劉小姐的化妝是有靈魂的,慈善晚宴之前煩請劉小姐給我設計一下形象。”

劉頓當然答應了,是生意啊,這種客戶出手闊綽。

陳世雄館長白襯衣上的兩克拉鑽石袖扣閃瞎人眼,頗有些霸道總裁電視劇里斯文敗類的氣質,“每一個妝容都對服裝有精準的詮釋,可惜妝容都是一次性的,要不就可以進博物館收藏了。”

劉頓並不把陳館長的話當真:“博物館裏都是莫奈梵高的作品,豈敢和他們相提並論。”

劉頓和七星樓主只相隔一個茶几,因答應了給這位首富化妝,職業本能使然,她開始在近距離下觀察他的臉,發現了幾個小秘密:

七星樓主至少做過三個微整形手術。第一是眼袋割除術,刀口在眼瞼下靠近眼線部位,因而下眼睫毛極其稀疏,五個手指頭都數的過來。

第二是面部提升術,額部髮際線和耳朵前面有淡淡的切口疤痕,一般人看不出來,但瞞不過劉頓這種目光毒辣的化妝師。

第三是法令紋玻尿酸填充注射,這種沒有疤痕,淡化的法令紋后看起來顯年輕,但是注射的部位明顯僵硬,說話做表情時法令紋像個鐵板似的紋絲不動。

沒有誰有不老的臉,時光會將它改變。六十五歲的年齡,五十歲的相貌是要付出代價的。

聊到晚上十點,陳世雄館長的手機響了,他離席接了電話,“我在唐伯爵新家裏……怎麼可能騙你,爸爸也在……好好好,我去酒吧接你。”

爸爸也在?這裏還有兩個男人,唐伯爵和他年齡相仿,不可能是他爸爸,唯一的可能就是七星樓主了。劉頓聽了一耳朵,電話另一端應該是盧國光的女兒,陳世雄居然是七星樓的駙馬爺。

陳世雄掛斷電話,盧國光起身告辭,“不早了,我們該走了,唐伯爵,真的不考慮去我的博物館幫忙?以你的才華,在基層博物館太委屈了,那地方國家一級文物都沒幾件。”

唐伯爵笑了笑,“不委屈,挺喜歡這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上班,博物館伙食很好,晚上回家自己做飯,看會書,一天就過去了。”

陳世雄揶揄笑道,“你和我一樣大,現在過得像個退休返聘的老幹部,下一次來看你,是不是要去街頭廣場舞里找你去?”

縱使劉頓是個剛入圈的外行人,也聽出了陳世雄笑中帶諷,笑裏藏刀的意思。

盧國光沒有說話。

唐伯爵淡淡道:“以前工作太拼,透支了身體,一年搶救兩次,心臟驟停了五分鐘,差點就猝死了,在ICU住了一個月,想開了許多事情,覺得什麼都不如活着重要。”

劉頓:心臟停了五分鐘還能搶救回來,這是真的嗎?

此時四人已經走到戶外門庭,唐伯爵打開邁巴赫的後車門,盧國光上了車,陳世雄站在車門前扭頭說道:“諸葛亮夠厲害吧,劉備三顧茅廬也就請到了,我和爸爸請了你多少次?數都數不過來。”

唐伯爵保持微笑,“歡迎下次來喝茶。”

邁巴赫的紅色尾燈消失在拐角,劉頓說道:“陳館長好像對你有些敵意,表面邀請,其實在排擠。”

陳世雄給劉頓留下深刻的斯文敗類形象,誘惑,高傲,這種偏偏對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劉頓年輕十歲,或許會為之沉淪。

現在和唐伯爵同一屋檐下,劉頓覺得有必要和鄰居保持統一戰線。更何況,從七星樓主“三顧茅廬”的表現看,唐伯爵似乎比陳館長厲害多了。

“一山不容二虎。”唐伯爵說道,“他是盧先生的准女婿,半個兒子,這就足夠了。”

劉頓不解,“既然如此,七星——盧先生為什麼三番五次來請你去他的私人博物館?”

唐伯爵無奈攤了攤手,“每個扶不起的阿斗背後都有個鞠躬盡瘁、累到吐血而亡的諸葛亮充當滅火俠,到處滅火。我不當諸葛亮,愛誰誰當。”

劉頓看着唐伯爵蒼白的臉色,“難道當初你一年搶救兩次,心臟驟停五分鐘都是被陳館長氣的?”

“不能這麼講。”唐伯爵想了想,又道,“不過也可以這麼說。”

到底是不是?敢不敢把話說清楚?

可不等劉頓再問,唐伯爵上了電梯,“我去睡了,明天還要上班,晚安。”

唐伯爵睡了,劉頓卻因興奮和疑惑難以入眠,拿出平板電腦搜索國光博物館,果然一條條來不及被公關刪除的負/面新聞跳出來:

“一天最多接待五百人,免費入場券被高價炒賣,館長宣佈採用參觀者實名預約制。”

“店大欺客!國光博物館網上實名預約排隊要等到明年。”

“圈錢還是公益?島城首富屢次低價拿下西海岸土地,成為無冕之王。”

“沽名釣譽!國光博物館這種平庸的建築憑什麼成為島城新地標?”

“國光博物館驚現贗品!館長陳世雄聲稱被捐贈者矇騙。”

“真人騷節目在國光博物館錄製,補光燈傷害世界名畫,專家呼籲保護藏品,拒絕娛樂至上。”

如此等等,劉頓對國光博物館有了興趣,她打開博物館網站,輸入身份證號預約,網站彈出一個提示:“對不起,三個月內的預約名額已滿。”

劉頓當即拍案而起,預約名額滿了為嘛不提前說!我白白輸入那麼多數字!人家高鐵都至少告訴你無票!

難怪那麼多負/面信息,糟糕的參觀體驗從預約時就開始了。

不用設定鬧鐘,唐伯爵在早上六點半自然醒,洗漱後下樓,六點四十五分分,沿着海岸線慢跑半個小時。

回家時七點半,唐伯爵打開冰箱,把昨晚劉頓點的外賣——水煮雞胸肉和蔬菜沙拉拿出來,昨天劉頓打算當做垃圾扔掉的,被他攔住了。

用手撕,雞胸肉很快變成了一堆雞絲,電餅鐺預熱,開始調麵糊。

八點,劉頓下樓準備用香蕉和牛奶打個奶昔當早餐時,看見唐伯爵正在用一個T形煎餅推在電餅鐺上推開麵糊攤煎餅。

對準備節食減重的人來說,這一幕簡直喪心病狂!

“起來了?煎餅裹雞絲蔬菜要不要來一個?”

“要。”

“行,你吃完負責收拾廚房。”

唐伯爵展示單手磕雞蛋技能,磕了一個,又拿起一枚雞蛋,劉頓忙說道:“一個雞蛋就夠了。”

“哦,這一份是做給我自己的。”唐伯爵看着呆立的劉頓,“有空的話麻煩把牛奶熱一下。”

有事情做就不會尷尬,劉頓倒了兩杯牛奶,剛打開微波爐,唐伯爵說道:“用奶鍋放在煤氣灶上熱,會香一點。”

劉頓照做:反正奶鍋也可以放進洗碗機。

牛奶熱好了,劉頓在餐桌上等早餐,唐伯爵已經完成雙蛋煎餅,正在做劉頓的那份,把麵糊倒進電餅鐺,旋轉着T形煎餅推,麵糊立刻形成完美的圓,比阿Q畫的圈圈強了十倍。

他身姿舒展,享受着磕雞蛋的過程,雞絲和蔬菜均勻撒開,對他而言,儀式般的過程比吃到嘴裏更有趣。

八點半。

唐伯爵吃完早餐出門,打開手機共享單車軟件,找了一輛車,調高座位高度,騎車上班。

八點五十分。

唐伯爵騎着單車在一個總體為赭紅色的建築群門口停下,門口掛着一個已經生滿綠色銅銹的銘牌——綠島市西海區博物館。

此外,博物館鐵門上掛着一個小黑板,上面寫着“各位遊客,博物館閉館檢修,開館時間見官網通知。”

唐伯爵在門口小賣部報攤上拿了一份《綠島早報》和《綠島日報》,手機掃碼支付一塊錢。

報攤大爺和唐伯爵很熟了,勸道:“兩份報紙內容沒什麼大區別,買一份就行了,浪費錢。”

“總有點區別,一個早,一個日。”唐伯爵將兩份疊在一起,一陣秋風吹來,冷風從脖子間灌了進去,打了個冷顫,臉上剛剛騎車運動后的血色瞬間不見了,變得青白病態。

他將報紙捲成筒狀,夾在胳肢窩裏,雙手插兜取暖,緊緊裹着厚夾克,為了防風,稍稍彎着腰走路,身形越發顯得高大削瘦,弱不禁風的樣子,像排出五枚大錢,教人“回字有四種寫法”的孔乙己。

這是一座由五個德國式古堡組成的建築群。淡黃色花崗岩拉毛牆面、牆體下部分貼着蘑菇石勒腳、赭紅色的牛舌瓦、磚紅色圓錐形塔頂、窗戶牢牢的嵌入牆體足有五十公分。外觀結實、有種不怒自威之感。

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威嚴?

因為在一百多年前,這裏曾經是德國綠島帝國法院、警察公署和監獄,從審判到入獄,一站式服務。

德國人打算長長久久的把綠島當做遠東殖民據點,在這裏實行了十年的德國法律。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戰敗,日本乘虛而入,強佔綠島,曾經的帝國法院成了日本軍政署,也是法院監獄服務一條龍。

一九二二年,民國北京政府收復綠島,這裏變成綠島地方審判廳。

一九二九年,民國南京政府接管綠島,成立綠島地方法院和監獄。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捲土重來,這裏是綠島高等法院。

一九四五年,南京政府收復綠島,再次變成綠島地方法院。

一九四九年,綠島解放,這裏變成綠島人民法院。

一百多年,古堡建築群換了五個主人,門口招牌換了又換,看我七十二變,法制功能一直沒變,氣質越發冷硬威嚴,有迷信的人來這裏偷磚瓦帶回家,據說可以鎮鬼辟邪。

直到一九九零年,法院搬遷,這裏成為西海區博物館。

五年前,華裔法國人唐伯爵來綠島,博物館以訪問學者的身份為他申請到了A簽工作證。

博物館最近閉館了,展覽區正在修補破損的牆體和屋頂,道路兩邊堆放着赭紅牛舌瓦等物,造型顏色都還原一百年前。

唐伯爵到了辦公區二樓,外牆保持着百年前的模樣,只是多了幾個空調外機,室內是普通職場常見的格子間辦公區,門后是指紋打卡機,時間顯示八點五十八分。

唐伯爵站着不動,直到時間跳到九點整,他才伸出食指,按在掃描區。

打卡機發出聲音:“為人民服務!”

蒼老而又亢奮,就像廣場上老年合唱團的調子,是王館長親自錄的音。

王館長覺得打卡機自帶聲音“打卡成功”、“謝謝”太俗套了,外頭那些私企國企都這樣,沒有文化事業單位的特色,於是召開“關於更換打卡機聲音”的會議,徵集同事意見,看錄什麼比較好。

同事們覺得老館長沒事找事,小題大做,一個個扔下“您看着辦就行”這句話,下班回家做飯去了。

第二天,上班打卡是“為人民服務”,嚇得第一個打卡的同事一哆嗦。下班打卡是“同志們辛苦了”,聽得喝了一天茶的同事都不好意思拿工資。

就這兩句話,王老館長錄到半夜才滿意,第二天聲音都是啞的。

九點,上班時間,偌大的二樓辦公區卻空無一人,唐伯爵熟視無睹,他走到自己座位。他的位置採光良好,靠着窗,窗檯養着一排綠植,窗邊還有一排生鏽斑駁的暖氣片。

唐伯爵拿起噴壺噴水,洗去綠植上的灰塵,然後提着桌上宜家款性冷淡風雙層不鏽鋼熱水壺,去了一樓茶水間打開水。

茶水間排着長隊,辦公區的同事們都在這裏了,各式各樣的暖壺眼花繚亂。

前幾年幾乎每張辦公桌都有個電熱水壺,王老館長在“關於加強辦公區域安全”的會議上,獨斷專行、力排眾議的決定全館禁止使用電熱水壺,回到過去開水房集體供水的年代,並率先把自己辦公室的電熱水壺扔進垃圾桶。

唐伯爵自覺的站在隊伍最後,文物管理科科長張木春打趣閑聊,“老唐又掐着點打卡?上個月考勤出來,你天天準時九點和五點打卡,不多不少,都創造咱們博物館打卡記錄了。”

唐伯爵話少,語調很柔和,“哎,習慣了。”

唐伯爵不算年輕,但絕對不老。只是事業單位習慣的稱呼,剛入職新人叫小X,結婚生了孩子的、年齡超過三十歲的人、或者升了主任等職級的人叫老X,退休的人尊稱X老。

張木春,女,今年四十歲,相貌端莊秀麗,三個月前冒着高齡產婦的危險生了二胎,剛剛重返崗位,身材吹氣似的胖了兩圈,頭髮卻掉了一大把,胡亂紮成馬尾,臉色暗黃,靠在牆壁上直打呵欠。

唐伯爵接過她手裏的空暖壺,“張科回辦公室睡一會,我幫你打開水。”

混了五年事業單位,華裔法國人唐伯爵知道一些稱呼基本規則,張科,王局,關隊,一般不叫出最後那個“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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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唐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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