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隻反派
教坊的姑娘里,月嬋娟雖然是公認的第一人。但是,最惹眼特別的卻是驚鴻。
嬋娟擅劍舞,也只會舞劍。她的名字,因此也以儀態妙曼的吳越名劍,嬋娟命名。
驚鴻卻是個舞樂全才。就和她的名字一樣,驚鴻一瞥,就叫人再難移開視線。
別人用身體作舞,而她彷彿是用靈魂燃燒,忘情忘我。卻叫許多人無法欣賞理解這份極端狂熱,以為難登大雅之堂。
內行人卻不會作此想法,很多人都拿她們兩個比較。月嬋娟自然的就會對驚鴻的事情,相較其他人更為敏感在意一些。
舞者得罪為自己配樂的琴師,絕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小事,驚鴻卻敢如此明目張胆,未免對自己也太自負了些。難道她真是越來越瘋魔了不成?
月嬋娟原本毫無興緻,不由也好奇起來,那個無端被貶作陪襯的莫琴師是何反應?
然後,月嬋娟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個人。心微微的提起,再沒有落下來。
那人低着頭,最先叫人注意到的,是他線條分明淺色的唇,唇角微微翹起一個似冷非嘲的弧度。叫人不知,他是不豫還是不在意?
眼尾的陰鬱和眉宇的矜傲,都不外露。捕捉到的瞬間,卻叫人心底感到一陣幽深的涼意。一個落魄無害徒有清高的書生罷了,不知為何,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引人的神秘。
他站起來,一言不發,只是抱起了自己的琴,隨後便旁若無人的跟隨引路的小廝走了。從頭到尾,似乎他的世界裏也沒有過旁人。
直到徹底離開,滿座之人才像是從寂靜里復蘇。
溪雨掩口,發出一陣輕靈悅耳的笑聲:“哎呀,這下誰是誰的陪襯,就不好說了呢。”
月嬋娟看了她一眼,唇角只隨意牽了牽。
人走了,挑選琴師的事情還是要繼續。只是不知怎的,分明才開始,眾人卻無端覺得心不在焉沒意思起來,匆匆隨意選了人,填充班底,之後就散了。
小廝把人帶到驚鴻大家練舞的院落,領了賞就告退了。
一臉冷漠的驚鴻,閉着眼睛隨口叫身邊的侍女去拿燉品,起身看也不看道:“跟我來,習舞的區域在這裏。我帶你認識一遍我所有的舞蹈種類。”
走過一處練習雀屏舞,因而樹立起眾多屏風的地方。
驚鴻猛地轉身,一把拉過這琴師的手腕,臉上驚喜急切:“公子當真有辦法助我達成所願?”
琴師神色不變,漆黑的目光靜靜地看着她,分明危險卻又叫人甘願墜入。他的唇角尚未牽起就已落下,如同尾音極輕優雅從容的聲音:“我不是已經來了嗎?”
事情,還要從上午顧矜霄去教坊應聘琴師說起。
顧矜霄本體的時間有限,自然要省着用,因此,走的是最近的直線。
路過一處偏僻的院牆,忽然聽到裏面一男一女在進行一種危險的交易,並且好像談崩了。
女子怒極冷厲的聲音:“放肆!我花重金請你,你臨時毀約已是無恥,居然還敢威脅我?”
男人輕蔑的說:“那你喊啊,你敢把你買兇-殺人的買賣宣揚出去嗎?你讓要被你刺殺的官老爺做主啊。大爺我真是好怕啊。哈哈哈哈。”
女人似是深深壓下了怒氣:“好。當我有眼無珠,拿着錢滾吧。”
“別啊,”男人的聲音轉而輕佻,“我又沒說我不殺,只是你的酬金還不夠,你若再加上自己,天王老子也殺得了。”
“不用了。我雖不是你們武林中人,卻也明白,言而無信的殺手,手藝通常都不怎麼樣。你若不滾,我喊人過來,大庭廣眾你就敢承認自己見不得光的身份嗎?”
“你!不過是個娛人賣笑的玩意,你以為你比那些粉頭強在哪裏?老子今天就做做善事,叫你和你那短命的一家地府團圓去。”
驚鴻眼前一陣眩暈,含恨的聲音,艱難地:“……混蛋……我做鬼都不、放——”
恍惚之間,一聲清越短促的琴音在她耳邊響起。
掐在驚鴻脖子上的,男人粗糙陰冷的手忽然一松,她竭盡全力一腳蹬開,爬出去劇烈地咳嗽着。
倉皇回首去看,卻發現那個殺手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死了一樣。
一個格外俊秀儒雅的書生,不知何時站在了一旁,反手將琴負在背上。
對上驚鴻極力冷靜仍然惶恐的目光,那書生並不上前,垂眸看着她的手指,用一種奇異的聲音說:“你跳舞的指甲很漂亮,這種時候應該毫不猶豫,朝他的眼睛刺下去。”
驚鴻看着自己精心保養的指甲,漂亮的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竟然當真連撲帶爬到死去的殺手身上……
鮮血濺到她嬌嫩無暇的臉上,驚鴻卻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如同索命的女鬼一般笑了。剛剛經歷死亡顫慄的心,頓時平靜:“多、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我記下了!”
顧矜霄平靜地看着她,唇角緩緩地勾起,竟是少見的暖色:“我殺了你花錢買來的殺手,他的單我就替他接了。你想殺誰?”
……
當時,化形成踏雪小鹿的神龍,正等在教坊的前院大廳,享受着一眾小姐姐小哥哥們的關愛讚美,樂不思蜀。
現在看到眼前這一幕神轉折,自然很是懵逼。
顧矜霄便為它解釋了一下。
江湖崛起的時候,通常朝廷都很式微。比如這麒麟城,城內地方官還要倚仗奇林山莊的力量來防護治安。
與此同時,當今有權有勢的官員,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江湖身份和勢力。
驚鴻的仇人卻是比這城內的執政官還要大的來頭,他是天都城守衛軍的總指揮,叫繆霆。按理來說,連麒麟城都只是他的轄區之一。
當然,實際上在林家的百年望族勢力面前,繆霆這種借勢上來的江湖草莽,並不敢真的指手畫腳。一直以來,二者都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眾所周知,下一代的林家少主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公子。繆霆的野心頓時有些按耐不住了。這幾日便來了麒麟城視察。
驚鴻和繆霆的仇怨,說來也簡單,無非是強盜與官吏之間的仇。
不幸又荒誕的是,強盜一朝借勢乘風而起,反而穿上官吏的服飾。昔日的仇人成了自己的屬下,黑白顛倒之下,當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驚鴻一家滿門被殺,而她因為身為胡姬的母親的保護,又年紀小貌美,僥倖不死被販賣他國。官宦之後,淪為伎樂。
驚鴻心心念念報仇,輾轉回到中原,藏身在仇人勢力下的死角。但一個教坊舞者,再大的本事也只是被稱一聲大家。她除了用銀錢買殺手行刺,還能有什麼法子?
驚鴻滿眼祈求地望着顧矜霄:“只要能報仇,我所有的身家我的命都盡可以拿去。”
她這時候沒有人前的桀驁,神情已存死志:“我籌備了十年,只有這幾日才是離他最近的時候。可繆霆不近女色,為人殘暴狠辣,我便是連近他的身都做不到。先生若能殺他,脫身之事就交給我。必不叫先生為難。”
驚鴻虛歲已然十八,不知道還能跳多久的舞。若是錯過這次,她恐怕到死都報仇無望。
顧矜霄自然聽出她意圖頂罪自殺的打算,漆黑的眸光靜靜地落下,不緊不慢道:“你還小,不懂得一個道理。不要隨意許出自己的全部,尤其是隨意出賣自己。往往拆開來的東西,比整件更貴重有用。包括人,也是一樣的。”
一隻雀鳥有何珍奇?一盤雀舌卻是頂級豪奢都拿去誇耀的珍稀。
驚鴻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雙漆黑似笑非笑的眼眸,像是墜落入一片危險又浩渺的河流。
聽到那尾音極輕的聲音,像絲綢擦過劍的寒芒:“你的命你的人或許不值什麼,但你的舞技,你的容貌,你的才情智慧,甚至只是微笑,卻可以價值連城,有叫人生叫人死的力量。”
驚鴻怔愣迷茫地看着他,她不覺得自己有這本事,可是眼前的人卻一定是有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舞姬。先生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既然你把命給了我,那它就是我的了。好好活下去吧。”顧矜霄平靜的遠去。
……
麒麟城官吏晏請總指揮使繆霆,挑選城中教坊大家入府獻藝。
繆霆為人狠辣又睚眥必報,官員下屬唯恐出紕漏,仔細排查入內的所有人。連月嬋娟都因為劍器不吉,被排除在名單之外。
府衙的人仔仔細細查看過這琴師的琴,按理來說連衣物也要摸查一下的,卻對上那雙眸光漆黑,眼尾陰鬱矜傲的眼睛。
心忽然戰慄的一顫,見他對着自己輕輕勾唇。
恍惚之間,查驗小吏的手便無法放上去了。紅了耳朵不敢直視,不知是懼還是……只小心地奉還了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