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六八章
晉.江.獨.發
六八章
奚崇左思右想,一夜未眠。
倘若他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選擇做一個幫凶,真的就能保證女兒性命無憂了嗎?
他知曉陳珂性格,他為人良善溫吞,視妻兒如命。太醫院眾多御醫,為何那背後主使偏偏挑中他?恐怕也是摸准了他秉性,才暗暗找上門來。
假如這次他打定主意坐視不理,等皇上出了事,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到那時,誰又管顧得了陳珂一家子的性命,以及他家念兒的安危?
頭昏腦漲,奚崇吃了顆清心丸,勉力撐起身子,去南郊臨時設立的救治營地。
流民疫情已經初步穩定,京城也有幾個定點,專門煮預防疫情的湯藥,免費給百姓們喝。
奚崇在營地待到下午,趁天色還早,終於下定決心。
騎馬行入內城,他神情恍惚,時而嫌馬兒走得太慢,時而又覺太快。
街道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鬧,小販叫賣聲不絕於耳。
沒人懂他此刻的心情。奚崇嘆了聲長氣,又生出几絲踟躕。仔細想,他不過區區一個太醫院院使,如何請求皇上不要明面上大動干戈先暗地調查?就為了救下他的女兒?
皇上怎麼可能答應?不過——
奚崇轉而又想,皇上屢次宣他家念兒入宮,雖說是為臻園的食鐵獸診治,但診治完,念兒不還經常進出乾清宮嗎?
一會兒梅花宴一會兒這宴那宴的,弄得宮裏許多太監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好像他就要父憑女貴了似的。
這些日子他怕念兒有壓力,一直不敢問。只從得意門生李崇亭嘴裏得知,說念兒已與他在信中講得一清二楚,兩人只有兄妹之誼,並無做夫妻的緣分。
思及此,奚崇不由又嘆一聲長氣。
這時,一個小郎生挑着擔子從他身邊經過,在沿路兜售炒瓜子兒乳葡萄乾等零嘴兒。
奚崇神遊的思緒被他脆生的叫喊拉回。
猛地搖搖頭,他不再瞻前顧後,驀地一聲“駕”,鞭繩輕抽馬背,馬兒頓時飛奔起來。
抵達宮門,得了通傳,奚崇一路直入乾清宮。
他心知這一路肯定有人監視他,他們那些人說不定正在懷疑他進宮的動機。
手心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奚崇默默在心裏祈禱。
之前他確實一點都不想讓皇上看上他家念兒,但現在,他的想法卻完全不同了,他巴不得皇上喜歡他家念兒,最好喜歡得非她不可那種。
忐忑進殿,他叩拜請安。
回答皇上關於疫情方面的問題后,他拱手垂眸道:“皇上,可否屏退周遭,臣、臣有要事想向您稟明。”
祁景遷蹙眉,奚崇一進來他就覺得他不對勁,好像特別憔悴滄桑的樣子。
這人好歹是他心上人的親爹,祁景遷正準備休他幾日假,免得勞累過度,讓他女兒對他心生怨懟,畢竟這就不美了。但奚崇卻搶先開了口,祁景遷只好屏退周遭,有些奇怪地望着他。
“奚院使想對朕說什麼?”等眾人離開,祁景遷客客氣氣問。
“皇上。”奚崇猛地跪在地上,臉色大變,“求皇上救救臣的女兒。”
“你有幾個女兒?她怎麼了?”
“臣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她被人綁架了,這是臣昨日收到的信。”從袖中取出信封,他埋頭呈上去,又跪下道,“皇上,昨日念兒讓臣緊急回府,告訴臣一件事。”
“什麼事?”祁景遷飛快掃過信中內容,面色一凜,周身都散發出懾人的冷意。
奚崇狠閉雙眼,咬着牙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祁景遷越聽越心悸,滿臉深沉,眸色陰騭。
他攥緊雙拳,幾乎將薄薄的紙張揉碎。
“皇上,臣斗膽求您能不能暫時先在暗處調查,莫要打草驚蛇。”奚崇不停地重重磕頭,“念兒還在他們手上生死未卜,這時若傳出消息,恐怕她的命……”
親自起身將他扶起來,祁景遷別過頭,胸中如有熊熊大火正在燃燒。比起背後有人正在謀害他的事情,他更恨那人竟敢拿奚念知的命以作威脅。
很好,真的很好,他疾步在殿中走來走去,氣急攻心,直接一腳踹翻了案牘。
那上面的硯台筆筒頓時叮叮噹噹滾落在地,摔得面目全非。
“朕答應你。”祁景遷在嘈雜中聲冷如冰道,“奚院使現在先行出宮,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朕自有安排。”最後又沉聲道,“朕會儘力護她周全,盡朕的全力。”
“謝皇上。”奚崇含淚叩拜,這才用長袖揉了揉眼睛,努力掩飾悲傷地退了出去。
祁景遷孤身站在殿中,滿地皆是狼藉。
他猛地閉上雙眼,竟覺得有些站立不穩。
當著奚崇的面,他說得擲地有聲,可人走後,他一顆心卻被慌亂與恐懼全部侵佔,他能護得住她嗎?這次,他並不能十分確定。
一想到這份不確定,他就難受得要命。
努力深呼吸,祁景遷驀地睜開雙眼。
他平復須臾,宣人進來清理房間。
太監宮女們在外面早聽見動靜,紛紛猜測,莫不是奚院使惹惱了皇上?
祁景遷任由他們整理,默不作聲地坐在窗下翻閱奏摺,一顆心卻早已飄遠。
這天下每件事皆有理可循,都因慾望而起。
既然要害他,便是期冀得到他所擁有的一切。思及此,祁景遷苦笑一聲,身為君主,看似坐擁天下,可做明君又哪能為所欲為?表面權勢滔天,實際上也諸多桎梏。
按捺住焦切紊亂的心緒,一直等到夜幕,祁景遷才宣幾位重臣進宮。
皇宮雖戒備森嚴,卻難保沒有眼線,畢竟太醫院與御膳房都已被滲入。
下午奚崇才走,他要是立即召人進宮,肯定會惹來猜忌。如今她的安危最重要,一切都務必謹慎。
等丞相劉銘兵部尚書趙謙隼等人到后,祁景遷屏退宮婢,將事情言簡意賅地複述一遍。
諸位大臣自然主張拿人審問,循着蛛絲馬跡直接揪住幕後主使,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祁景遷搖搖頭:“不可。”
大將軍隋志遠濃眉一簇:“皇上,臣認為丞相這個法子很好,很粗暴很直接,也很有用。”
丞相劉銘:“……”
兵部尚書上前一步:“皇上,要查出元兇不難,臣有個顧慮,此人肯定已勾結京中同黨,萬一他驚懼之下胡作非為,對百姓下手引起京中動蕩怎麼辦?”
“這人可能與當初行刺敬王的那批暗衛有關,也有一定兵力和財力。”祁景遷摁了摁刺痛的太陽穴,“這樣算下來,可懷疑的對象已經不多。再者,他給朕下的是慢性毒,既然希望朕別那麼快死,就是個中部署還未打點完善。根據這些線索你們好好去查,反正朕不管你們究竟怎麼做,必須儘快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捉拿住此人。”
“皇上……”劉銘還想再勸。
話未說完,祁景遷不耐煩地拂袖道:“朕昏迷期間將國事委託於你們,是因為朕相信你們的能力,結果呢?讓人潛伏在家門口還沒有任何警覺,所以現在還有什麼臉對朕指手畫腳?還不快給朕下去?”
眾人打了個寒戰,縮着脖子狼狽告退。
他們有生之年,還是第一次看見皇上生那麼大的氣。
而且有一點他們真是有苦說不出,皇上昏迷的這半年多,許多宗室子弟背地裏都拉幫結派,他們哪能全顧得上?還不都指望着敬王回京嗎?卻不料敬王竟會在路上遭遇暗算……
氣得胸脯上下起伏,祁景遷趕走他們,又迅速喚來侍衛首領蕭何治。
將之前所作的奚念知的畫像交給他,他冷聲吩咐:“從現在開始,所有暗衛任你調遣,以京城為中心往外地毯式擴散,秘密搜尋這名女子,效率越高越好。”
蕭何治領命,迅速離去。
做完所有一切,祁景遷虛脫地跌坐在龍椅。
他捏了捏眉心,臉上是解不開的惆悵。
事情怎會發展到這般地步,上次分明見她時還是好好的。早知如此,他就該狠狠心,直接將她圈養在他身邊,管她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他身為皇上,難道就不能不顧一切為所欲為的霸道一次嗎?他早應該這麼做的……
夜漸漸深了,一勾彎月斜斜地掛在樹梢。
冬風吹得樹枝顫動,好像連冷月都變得搖搖晃晃起來。
黑漆漆的房間裏,奚念知與萱月緊緊抱着取暖。
她沒辦法看到日落與日出,也辨別不出她們被關了多久。
這種不知天昏地暗的感覺太過致命,她一直強逼自己入睡,卻如何都睡不着。
“萱月,你說現在是不是夜晚?”
“姑娘我不知道。”萱月無力地問,“姑娘為什麼說是晚上?”
“你聽風聲,不像是白天的風聲。還有,那人很久很久沒來給我們送飯。一日三餐,應該是每隔兩個時辰送一次,我雖不知道確切時間,但感覺他很長時間沒來了。”
“對,他真的很久沒來了。”萱月輕笑道,“姑娘真聰明。”
奚念知扯了扯唇,倒不覺得自己很聰明,她只是剛好留意到了細節。
“姑娘,你餓了嗎?我把沒吃完的一個包子捂在懷裏,溫熱的,你不嫌棄就吃點墊墊胃吧!”
“這有什麼好嫌棄的?”奚念知笑道,“咱們一人一半,吃多點,也能暖和些。”
“好的姑娘。”
兩人苦中作樂,共吃着同一個包子。
自被關起來,那人丟給他們的都是饅頭,有餡兒的極少,乾巴巴,十分難咽。
這次他們運氣好,是有餡兒的。
奚念知之前努力進食,單純只是為了活下去,根本沒留意味道。
但現在——
一股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齒間,讓她莫名感到精神一振,這包子的餡兒里究竟加了什麼?為什麼令她感到這麼熟悉。
她一定嘗過這種味道的食物,一定嘗過。
到底是什麼?奚念知再咬了口,慢慢咀嚼、品味。
腦中好像有一絲靈感縹緲地游移着,她想捉住卻始終不能如願。
到底是什麼呢?
她苦思冥想,絞盡腦汁,最後頹敗地吐出一口長氣,她沒能想出來。
“姑娘,不知是不是餓了,突然覺得這包子還挺好吃的。”
奚念知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姑娘我好冷,前些日子聽人說快要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我們該不會在這裏度過吧?”萱月吸溜着鼻子,“我好想回府,吃熱騰騰的麵條,喝火辣辣的疙瘩湯……”
下雪?今年的第一場雪?
奚念知驀地怔住,她突然想起上次在宮中,皇上與她並肩站在梅園賞花。
那些紅梅綻得極好,他在她身邊溫聲說,等初雪降臨的時候,他就將她接入宮中,因為下了雪的梅園仿若天上人間,美輪美奐且仙氣十足,她一定會喜歡的。
屆時他們就坐在亭下,一邊用炭火取暖,一邊品茗吃茶,再一起賞這雪中紅梅……
是梅花,奚念知眸中生起一團星光,她終於想起了這熟悉的味道是什麼。
原來這餡兒里加入了梅花,與她上次在宮中吃的梅花宴的味道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