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二)
有一天不巧我們又在市場碰見了達尼埃,雙手提滿了重沉沉的食物要去搭公共汽車,荷西按按喇叭將他叫過來。"一起回去,上來啊!"達尼埃將大包小包丟進車內來,一罐奶油掉了出來。"啊,買了奶油,誰做蛋糕?媽媽起不來嘛!"我順口問着。"媽媽愛吃,我做。"總是簡單得再不能短的回答。"你會做蛋糕?"他驕傲地點點頭,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看見了我臉上不敢相信的表情吧。"你哪來的時間?功課多不多?""功課在學校休息吃飯時間做。"他輕輕地說。"真是不怕麻煩,做奶油蛋糕好討厭的。"我嘖嘖地搖着頭。"媽媽愛吃,要做。"他近乎固執地又說了一次。"你告訴媽媽,以後她愛吃什麼,我去做,你有時間跟荷西去玩玩吧,我不能天天來,可是有事可以幫忙。""謝謝!"達尼埃又笑了笑。我呆望着他一頭亂髮,心裏想着,如果我早早結婚,大概也可能有這麼大的孩子了吧!那天晚上達尼埃送來了四分之一的蛋糕。"很好。不得了,達尼埃,你真能幹。"我嘗了一小塊,從心裏稱讚起他來。"我還會做水果派,下次再做給你們吃。"他喜得臉都紅了,話也多了起來。過了一陣,達尼埃又送了一小籃雞蛋來。"我們自己養的雞生的,母親叫我拿來。""你還養雞?"我們叫了起來。"在地下室,媽媽喜歡養,我就養。""達尼埃,工作不是太多了嗎?一隻狗,十三隻貓,一群雞,一個花園,都是你在管。""媽媽喜歡。"他的口頭語又出來了。"媽媽要看花。"他又加了一句。"太忙了。"荷西說。"不忙!再見。"說完他半跑地回去了。達尼埃清早六點起床,餵雞、掃雞房、拾蛋、把要洗的衣服泡在洗衣機里、喂貓狗、預備父母的早飯、給自己做中午的三明治、打掃房屋,這才走路去搭校車上學。下午五點回來,放下書包,跟了我們一同去菜場買菜,再回家,馬上把乾的衣服收下來,濕的晾上去,預備母親的午茶,再去燙衣服,洗中午父母吃髒的碗筷,做晚飯,給酒醉的父親睡上床,給重病的母親擦身,再預備第二日父母要吃的中飯,這才帶狗去散步。能上床,已是十二點多了,他的時間是密得再也不夠用的,睡眠更是不夠。一個孩子的娛樂,在他,已經是不存在的了。有時候晚上有好的電影,我總是接下了達尼埃的工作,叫荷西帶他去鎮上看場電影,吃些東西,逛一逛再回來。"真搞不過他,下次不帶他去了。"荷西有一日跟達尼埃夜遊回來后感嘆地說著。"怎麼?頑皮嗎?""頑皮倒好了,他這個小孩啊,人在外面,心在家裏,一分一秒地記掛着父親母親,叫他出去玩,等於是叫他去受罪,不如留着他守着大人吧!""人說母子連心,母親病得這個樣子,做兒子的當然無心了,下次不叫他也罷,真是個苦孩子。"前一陣魯絲的病況極不好,送去醫院抽腹水,住了兩夜。尼哥拉斯在家裏哭了整整兩天,大醉大哭,達尼埃白天在學校,晚上陪母親,在家的父親他千托萬托我們,見了真令人鼻酸。魯絲抽完了腹水,又拖着氣喘喘地回來了。魯絲出院第二日,達尼埃來了,他手裏拿了兩千塊錢交給我。"三毛,請替我買一瓶香奈爾五號香水,明天是媽媽生日,我要送她。""啊!媽媽生日,我們怎麼慶祝?""香水,還有,做個大蛋糕。""媽媽能吃嗎?"我問他,他搖搖頭,眼睛忽一下紅了。"蛋糕我來做,你去上學,要聽話。"我說。"我做。"他不再多說,返身走了。第二日早晨,我輕輕推開魯絲家的客廳,達尼埃的蛋糕已經靜靜地放在桌上,還插了蠟燭,他早已去上學了。我把一個台灣玉的手鐲輕輕地替魯絲戴在手腕上,她笑着說:"謝謝!"那天她已不能再說話了,腫脹得要炸開來的腿,居然大滴大滴地在滲出水來,嚇人極了。"魯絲,回醫院去好不好?"我輕輕地問她。她閉着眼睛搖搖頭:"沒有用的,就這幾天了。"坐在一旁看着的尼哥拉斯又唏唏地哭了起來,我將他推到花園裏去坐着,免得吵到已經氣如遊絲的魯絲。當天我一直陪着魯絲,拉着她的手直到達尼埃放學回家。那一整夜我幾乎沒有睡過,只怕達尼埃半夜會來拍門,魯絲鉛灰色的臉已經露出死亡的容貌來。早晨八點半左右,我正目蒙目龍地睡去,聽見荷西在院裏跟人說話的聲音,像是達尼埃。我跳了起來,趴在窗口叫着:"達尼埃,怎麼沒上學?是媽媽不好了?"達尼埃污髒的臉上有兩行幹了的淚痕,他坐在樹下,臉上一片茫然。"魯絲昨天晚上死了。"荷西說。"什麼?死啦!"我叫了起來,趕緊穿衣服,眼淚蹦了出來,快步跑出去。"人呢?"我跺着腳問着達尼埃。"還在沙發上。""爸爸呢?""喝醉了,沒有叫醒他,現在還在睡。""什麼時候死的?""昨晚十一點一刻。""怎麼不來叫我們?"我責問他,想到這個孩子一個人守了母親一夜,我的心絞痛起來。"達尼埃,你這個晚上怎麼過的?"我擦着淚水用手摸了一下他的亂髮,他獃獃的像一個木偶。"荷西,你去打電話叫領事館派人來,我跟達尼埃回去告訴尼哥拉斯。""荷西,先去給爸爸買葯,叫醫生,他心臟不好,叫了醫生來,再來搖醒他。"達尼埃鎮靜得可怕,他什麼都想周全了,比我們成年人還要懂得處理事情。"現在要顧的是父親。"他低聲說著。魯絲在第二天就下葬了,棺木依習俗是親人要抬,達尼埃和荷西兩個人從教堂抬到不遠的墓地。達尼埃始終沒有放聲地哭過,只有黃土一鏟一鏟丟上他母親的棺木時,他靜靜地流下了眼淚。死的人死了,生的人一樣繼續要活下去,不必達尼埃說,我們多多少少總特別地在陪伴不能行動的尼哥拉斯,好在他總是酒醉着,酒醒時不斷地哭泣,我倒情願他醉了去睡。尼哥拉斯總是在夜間九點多就上床了,魯絲死了,達尼埃反倒有了多餘的時間到我們家來,夜間一同看電視到十一點多。"達尼埃,你長大了要做什麼?"我們聊天時談着。"做獸醫。""啊!喜歡動物,跟媽媽一樣。""這附近沒有獸醫,將來我在這一帶開業。""你不回瑞士去?"我吃驚地問。"這裏氣候對爸爸的腿好,瑞士太冷了。""你難道陪爸爸一輩子?"他認真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倒令我覺得有點羞愧。"我是說,達尼埃,一個人有一天是必須離開父母的,當然,你的情形不同。"他沉默了好一陣,突然說:"其實,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父母。""你說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我是領來的。""你什麼時候知道這個秘密的?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我嚇了一跳。"不是秘密,我八歲才被孤兒院領出來的,已經懂事了。""那--你--你那麼愛他們,我是說,你那麼愛他們。"我驚訝地望着這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孩子,震撼得說不出別的話來。"是不是自己父母,不都是一樣?"達尼埃笑了一笑。"是一樣的,是一樣的,達尼埃。"我喃喃地望着面前這個紅髮的巨人,覺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粒芥草。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