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女(三)
"啊!太太,我正要去找你,沒想到你在這兒。"她親熱地與我招呼着,我只好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魯絲,不要買她的,她的盆景沒有根。"我對鄰居太太說。"真的?"魯絲奇怪地轉身去問這賣花女。"有根,怎麼會沒有根,那位太太弄錯了,我不怪她,請你信任我,吶,你看這一盆怎麼樣?"賣花女馬上舉起一盆特美的葉子給魯絲看。"魯絲,不要上她的當,你拔拔看嘛!"我又說。"給我拔拔看,如果有根,就買。""哎呀!太太,這會拔死的啊!買花怎麼能拔的嘛!"魯絲笑着看着我。"不要買,叫她走。"我說著。"沒有根的,我們不買。"魯絲說。"好,你不信任我,我也不能拔我的花給你看。這樣好了,我收你們兩位太太每人兩百塊訂金,我留下兩盆花,如果照你們說的沒有根,那麼下星期我再來時它們一定已經枯了,如果枯了,我就不收錢,怎麼樣?"這個賣花女居然不耍賴,不口羅嗦,那日十分乾脆了當。魯絲與我聽她講得十分合理,各人出了兩百訂金,留下了一盆花。過了四五日,魯絲來找我,她對我說:"我的盆景葉子枯了,灑了好多水也不活呢!"我說:"我的也枯了,這一回那個女人不會來了。"沒想到她卻準時來了,賣花女一來就打聽她的花。"枯了,對不起,兩百塊錢訂金還來。"我向她伸出手來。"咦!太太,我這棵花值五百塊,萬一枯了,我不向你要另外的三百塊,是我們講好的,你怎麼不守信用?""可是我有兩百訂金給你啊?你忘了?""對啊!可是我當時也有碧綠的盆景給你,那是值五百的啊!你只付了兩百,便宜了你。"我被她翻來覆去一搞,又糊塗了,獃獃地望着她。"可是,現在謝了,枯了。你怎麼說?"我問她。"我有什麼好說,我只有搬回去,不拿你一毛錢,我只有守信用。"說著這個老太婆把枯了的盆景抱走了,留下我繞着手指頭自言自語,纏不清楚。這第三回合,我付了兩百塊,連個花盆都沒有得到。比較起所有來登門求售的,這個老太婆的實力是最兇悍的,一般男人完完全全不是她的樣子。"太太!日安!請問要雞蛋嗎?""蛋還有哪!過幾天再來吧!""好!謝謝,再見!"我注視着這些男人,覺得他們實在很忠厚,這樣不糾不纏,一天的收入就差得多了。有一次,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中年男人來敲門。"太太,要不要買鍋?"他憔悴的臉好似大病的人一樣。"鍋?不要,再見!"我把他回掉了。這個人居然痴得一句話都不再說,對我點了一下頭,就扛着他一大堆凸凸凹凹的鍋開步走了。我望着他潦倒的背影,突然後悔起來,開了窗再叫他,他居然沒聽見,我鎖了門,拿了錢追出去,他已經在下一條街了。"喂!你的鍋,拿下來看看。"他要的價錢出乎意外的低,我買了五個大小一套的鍋,也不過是兩盆花的錢,給他錢時我對他說:"那麼老遠的走路來,可以賣得跟市場一樣價嘛!""本錢夠了,日安!"這人小心地把錢裝好,沉默地走了。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類型,我自然是喜歡後者,可是看了這些賣東西的男人,我心裏總會悵悵地好一會兒,不像對待賣花女那麼地乾脆。賣花女常常來我們住的一帶做生意,她每次來總會在我們家纏上半天。有一天早晨她又來了,站在廚房窗外叫:"太太,買花嗎?""不要。"我對她大叫。"今天的很好。"她探進頭來。"好壞都不能信你,算了吧!"我仍低頭洗菜,不肯開門。"哪!送你一盆小花。"她突然從窗口遞進來極小一盆指甲花,我呆住了。"我不要你送我,請拿回去吧!"我伸出頭去看她,她已經走遠了,還愉快地向我揮揮手呢!這盆指甲花雖是她不收錢的東西,卻意外地開得好,一個星期後,花還不斷地冒出來,我十分喜歡,小心地照顧它,等下次賣花女來時,我的態度自然好多了。"花開得真好,這一次你沒有騙我。""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以前不過是你不會照顧花,所以它們枯死了,不是我的錯。"她得意地說著。"這盆花多少錢?"我問她。"我送你的,太太,請以後替我介紹生意。""那不好,你做小生意怎麼賠得起,我算錢給你。"我去拿了三百塊錢出來,她已經逃掉了,我心裏不知怎的對她突然產生了好感和歉意。過了幾日,荷西回家來,一抬頭髮覺家裏多了一大棵爬藤的植物,嚇了一大跳。"三毛!""不要生氣,這次千真萬確有根的,我自動買下的。"我急忙解釋着。"多少錢?""她說分期付,一次五百,分四次付清。""小魚釣大魚,嗯!送一盆小的,賣一盆特大的。"荷西抓住小盆指甲花,作勢把它丟到牆上去。我張大了嘴,呆看着荷西,對啊!對啊!這個人還是賺走了我的錢,只是換了一種手腕而已,我為什麼早沒想到呢!對啊!"荷西,我們約法三章,這個女人太厲害,她來,一不開門,二不開窗,三不回話;這幾點一定要做到,不然我們是弄不過她的,消極抵抗,注意,消極抵抗,不要正面接觸。"我一再地叮嚀荷西和自己。"話都不能講嗎?""不行。"我堅決地說。"我就不信這個邪。"荷西喃喃地說。星期六下午,我在午睡,荷西要去鄰家替一位太太修洗衣機,他去了好久,回來時手上又拿了一小盆指甲花。"啊!英格送你的花?"我馬上接過來。荷西苦笑地望着我,搖搖頭。"你--"我驚望着他。"是,是,賣花女在英格家,唉--""荷西,你是白痴不成?"我怒喝着。"我跟英格不熟,那個可憐的老女人,當著她的面,一再地哭窮,然後突然向我走來,說要再送我一小盆花,就跟她'一向'送我們的一樣。""她說--一向--"我問荷西。"你想,我怎麼好意思給英格誤會,我們在占這個可憐老女人的便宜,我不得已就把錢掏出口袋了。""荷西,我不是一再告訴你不要跟她正面接觸?""她今天沒有跟我接觸,她在找英格,我在修洗衣機,結果我突然輸得連自己都莫名其妙。""你還敢再見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嗎?荷西?"我輕輕地問他。荷西狼狽地搖搖頭,恐怖地反身把大門鎖起來,悄悄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輕輕地問着我:"我們敢不敢再見這個天才?"我大喊着:"不敢啦!不敢啦!"一面把頭抱起來不去看窗外。從那天起,這個偉大的賣花女就沒有再看到過我們,倒是我們,常常在窗帘後面發著抖景仰着她的風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