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不識相(四)
我到美國去的第一個住處,是托一個好朋友事先替我租下的房子,我只知道我是跟兩個美國大一的女生同分一幢木造的平房。我到的第一天,已是深夜了,我的朋友和她的先生將我送到住處,交給我鑰匙就走了。我用鑰匙開門,裏面是反鎖着的,進不去。我用力打門,門開了,房內漆黑一片,只見一片鬼影幢幢,或坐或卧;開門的女孩全裸着,身體重要的部分塗著銀光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倒也好新鮮。"嗨!"她叫了一聲。"你來了,歡迎,歡迎!"另外一個女孩子也說。我穿過客廳里躺着的人,小心地不踏到他們,就搬了箱子去自己房間裏。這群男男女女,吸着大麻煙,點着印度的香,不時敲着一面小銅鑼,可是沉醉在那個氣氛里,他們倒也不很鬧,就是每隔幾分鐘的鑼聲也不太煩人。那天清晨我起來,開門望去,夜間的聚會完畢了,一大群如屍體似的裸身男女交抱着沉沉睡去,余香還燃着一小段。煙霧裏,那個客廳像極了一個被丟棄了的戰場,慘不忍睹。這些人是十分友愛和平的,他們的世界加入了我這個分租者,顯得格格不入。比較之下,我太實際,他們太空虛,這是我這方面的看法。在他們那方面的看法,可能跟我剛剛完全相反。雖然他們完全沒有侵犯我、妨礙我,但是我還是學了孟母,一個月滿就遷居了。我自來有夜間閱讀的習慣,搬去了一個小型的學生宿舍之後,我遇到了很多用功的外國女孩子。住在我對間的女孩,是一個正在念教育碩士的勤勞學生,她每天夜間跟我一樣,要做她的功課。我是靜的,她是動的,因為她打字。她幾乎每夜打字要打到兩點,我覺得這人非常認真,是少見的女孩子,心裏很讚賞她,打字也是必須做的事情,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這樣的生活,我總是等她夜間收班了,才能靜下來再看一會書,然後睡覺。過了很久,我維持着這個夜程表,絕對沒有要去計較這個同學。有一夜,她打完了字,我還在看書,我聽見她開門了,走過來敲我的門,我一開門,她就說:"你不睡,我可要睡,你門上面那塊毛玻璃透出來的光,叫我整夜失眠;你不知恥,是要人告訴你才明白?嗯?"我回頭看看那盞書桌上亮着的小枱燈,實在不可能強到妨礙別一間人的睡眠。我嘆了口氣,無言地看着她美而僵硬的臉,我經過幾年的離家生活,已經不會再氣了。"你不是也打字吵我?""可是,我現在打好了,你的燈卻不熄掉。""那麼正好,我不熄燈,你可以繼續打字。"說完我把門輕輕在她面前合上,以後我們彼此就不再建交了。絕交我不在乎,惡狗咬了我,我絕不會反咬狗,但是我可以用棍子打它。在我到圖書館去做事時,開始有男同學約我出去。有一個法學院的學生,約我下班了去喝咖啡,吃"唐納子"甜餅,我們聊了一會兒,就出來了。上了他的車,他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車一開開到校園美麗的湖邊去。停了車,他放上音響,手很自然地往我圈上來。我把車窗打開,再替他把音樂關上,很坦然地注視着他,對他開門見山地說:"對不起,我想你找錯人了。"他非常下不了台,問我:"你不來?""我不來。"我對他意味深長地笑笑。"好吧!算我弄錯了,我送你回去。"他聳聳肩,倒很乾脆。到了宿舍門口,我下了車,他問我:"下次還出來嗎?"我打量着他,這人實在不吸引我,所以我笑笑,搖搖頭。"三毛,你介不介意剛剛喝咖啡的錢我們各自分攤。"語氣那麼有禮,我自然不會生氣,馬上打開皮包找錢付給他。這樣美麗的夜色里,兩個年輕人在月光下分賬,實在是遺憾而不羅曼蒂克。美國,美國,它真是不同凡響。又有一天,我跟女友卡洛一同在吃午飯,我們各自買了夾肉三明治,她又叫了一盤"炸洋蔥圈",等到我吃完了,預備付賬,她說:"我吃不完洋蔥圈,你分吃。"我這傻瓜就吃掉她剩下的。算賬時,卡洛把半盤洋蔥圈的賬攤給我出,合情合理,我自然照付了。這叫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餌是洋蔥做的。也許看官們會想,三毛怎麼老說人不好,其他留洋的人都說洋鬼子不錯,她盡說反話。有一對美國中年夫婦,他們非常愛護我,本身沒有兒女,對待我視如己出,周末假日再三地開車來宿舍接我去各處兜風。他們夫婦在山坡上有一幢驚人美麗的大洋房,同時在鎮上開着一家成衣批發店。感恩節到了,我自然被請到這人家去吃大菜。吃飯時,這對夫婦一再望着我笑,紅光滿面。"三毛,吃過了飯,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驚喜給你。""很大的?"我一面吃菜一面問。"是,天大的驚喜,你會快樂得跳起來。"我聽他們那麼說,很快地吃完了飯,將盤子杯子幫忙送到廚房洗碗機裏面去,再煮了咖啡出來一同喝。等我們坐定了,這位太太很情感激動地注視着我,眼眶裏滿是喜悅的淚水。她說:"孩子,親愛的,我們商量了好多天,現在決心收養你做我們的女兒。""你是說領養我?"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氣極了,他們決心領養我,給我一個天大的驚喜。但是,他們沒有"問我",他們只對我"宣佈"他們的決定。"親愛的,你難道不喜歡美國?不喜歡做這個家裏的獨生女兒?將來--將來我們--我們過世了,遺產都是你的。"我氣得胃馬上痛起來,但面上仍笑眯眯的。"做女兒總是有條件的啊!"我要套套我賣身的條件。"怎麼談條件呢?孩子,我們愛你,我們領養了你,你跟我們永遠永遠幸福地住在一起,甜蜜地過一生。""你是說過一輩子?"我定定地望着她。"孩子,這世界上壞人很多,你不要結婚,你跟着爹地媽咪一輩子住下去,我們保護你。做了我們的女兒,你什麼都不缺,可不能丟下了父母去結婚哦!如果你將來走了,我們的財產就不知要捐給哪一個基金會了。"這樣殘酷的領兒防老,一個女孩子的青春,他們想用遺產來交換,還覺得對我是一個天大的恩賜。"再說吧!我想走了。"我站起來理理裙子,臉色就不自然了。我這時候看着這兩個中年人,覺得他們長得是那麼的醜惡,優雅的外表之下,居然包着一顆如此自私的心。我很可憐他們,這樣的富人,在人格上可是窮得沒有立錐之地啊!那一個黃昏,下起薄薄的雪雨來,我穿了大衣,在校園裏無目的地走着。我看着蕭颯的夜色,想到初出國時的我,再看看現在幾年後的我;想到溫暖的家,再聯想到我看過的人,經過的事,我的心,凍得冰冷。我一再地反省自己,為什麼我在任何一國都遭受到與人相處的問題,是這些外國人有意要欺辱我,還是我自己太柔順的性格,太放不開的民族謙讓的觀念,無意間縱容了他們;是我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長驅而入啊!我多麼願意外國人能欣賞我的禮教,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他們享受了我的禮教,而沒有回報我應該受到的尊重。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嚀我的話,但願在不是自己的國度里,化做一隻弄風白額大虎,變成跳澗金睛猛獸,在洋鬼子的不識相的西風裏,做一個真正黃帝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