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羅圈腿登時大驚失色,說棗子他卻咽了,那麼大的棗子,一到嘴裏咕嚕就咽了。

)翻過了峁梁,再走了二十里的下坡路,到了一個叫劉家壩子的小鎮上,天已經大亮。

鎮街是一條長巷,都是裝板門面,粉刷着黑色,而露出一半在牆外的柱子一盡染着白灰,給人一種瘦而硬的感覺。

有趣的是北邊的街房一律往東傾斜,最東頭的那戶人家山牆被三根粗木頂抵着,南邊的街房一律往西斜去,西頭一家牆外是一棵大葯樹。

小鎮上以前肯定是發生過地震,我瞧着就想笑,若是偷偷搬掉那三根粗木,或伐倒了大葯樹,劉家壩子就稀里嘩啦夷為平地了。

但山民在悠然地生活着,一家鐵匠鋪里,穿着雨布做成圍裙的一老一少錘起錘落,周身火花四濺,一邊招呼着提了一弔臘肉匆匆跑過的婦女,一邊對着街對面在屋檐瓦槽里掏雀蛋的孩子問:有沒有?

掏雀蛋的是三個孩子,一個踩着一個肩疊羅漢,上邊的那個應聲

“有的,”將帶着麻點的一顆蛋丟過來,打鐵的少年跑出來慢了一步,蛋跌在地上碎了,蛋里竟有了小小的雀崽。

再掏,是顆空蛋殼,再掏,掏出一條蛇來,一個驚叫,三個孩子摔倒在了街路上。

我們打問了三戶人家,三戶人家都可以接客,爛頭卻一一要看過女主人。

爛頭的觀點是對的,女主人乾淨利落了,家裏肯定床鋪整潔,飯菜爽口。

最後選中的是街正中的一家,女主人卻是個麻子。進了店,人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飯沒吃抱着枕頭便睡下,富貴和翠花卻精神大,叫喊着在屋裏跑出跑進。

主人家的孩子在吃早飯時,屋樑上幾隻老鼠打架,一隻掉下來正好砸在米湯碗裏,米湯濺開燙了孩子的臉,碗也破碎了,孩子就將老鼠澆上煤油在街后的土場上點燃了,老鼠受痛拚命地跑,結果鑽進場邊的一個麥草垛,麥草垛就燒着了。

街上人七手八腳將火撲滅,富貴和翠花也來回跑動,用身子滾着滅火,翠花竟把一根鬍鬚也燎焦了。

鄰旁的一個青年瞧見翠花嫵媚可愛,便生了邪意,用一條小魚引誘了翠花到他家,富貴當然是要保護翠花的,也跟了要去那家,竟被青年踢出門外。

富貴折身回來搖舅舅的床,我們實在是太乏了,撲救麥垛火災那麼大的聲響竟全然不知,富貴搖床搖不醒,叼了臭鞋放在舅舅的鼻子上,舅舅才醒了。

待我們去了那家,青年正開了門放翠花出來,爛頭一把揪住了青年就打,問是不是想把翠花偷走或勒死吃肉呀?

青年解釋了半天,方是這裏興一種蠱術,即將貓尿撒在一塊手帕上,再將手帕鋪在蛇洞口引蛇出來,蛇是好色的,聞見貓尿味就排精,有着蛇精斑的手帕只要在女人面前晃晃,讓其聞見味兒了,女人就犯迷惑,可以隨意招呼她走。

爛頭一耳光抽了青年個趔趄,罵道:“你狗日的比我還行嘛!”嚇得青年撒腿逃跑,等我們離開了鎮子也沒敢再回家住。

覺是無法再睡下去,屋主開始做飯要給我們吃,爛頭主張吃鍋盔熱豆腐,幫着屋主去忙活了,舅舅卻悶不做聲坐在條凳上從窗子裏往外看,我問他怎麼啦,他說沒啥么,我跑上街買了一瓶白酒,他笑了一下,在兩個杯子裏倒了,推給我一杯,端那一杯自己要喝時手抖了抖,酒灑了一些在桌子上,舅舅低下頭在桌子上吮咂了幾下。

“這幾天了還沒見着狼哩。”他說。

“不打緊,”我說:“要是走到哪兒就見着,便不是只有十五隻狼了!”

“我心裏總慌慌的。”他從脖子上掏出那塊金香玉來。金香玉是有過拯救老道士生命的故事的,我說:“你有什麼感覺嗎?”舅舅說:“我普查的時候在街后的塬下發現了七號狼的。”我說:“吃罷飯了,咱到塬上看看去。”

“用不着的,現在不在這裏了,”舅舅說,“凡是有狼,我能感覺來的,那狼皮褥子就扎人了。我也說不清,一到這鎮上心裏就不舒服。你聞聞,這金香玉味兒是濃了嗎?”我聞了聞,奶油巧克力味很濃。

“這有些怪怪哩。”舅舅說。我聞金香玉的時候,爛頭正熱騰騰地端了一箱才出鍋的豆腐往堂屋的飯桌上放,瞧見了問那是什麼稀罕物兒,舅舅卻將金香玉塞進了胸前衣服里,偏不讓看,爛頭就說:“一塊石頭片,有啥稀罕的,又不是珍珠瑪瑙!書記,我可有一件寶貝呢!”放下了熱豆腐,在懷裏掏,掏出一個小瓶兒,瓶子裏是一團紅色的棉花套子。

我說是什麼藥棉?爛頭把我拉到後門外,悄聲說:“避邪的,是專門弄來的處女經血棉花套子。”我問哪兒弄的,他說戰利品么,一臉的得意。

我就說爛頭你真臟!爛頭卻說你拉出來的屎還不都是從你嘴裏吃進去的?

並要我不要告訴舅舅,舅舅沒真正見過女人,知道了會忌妒他的。舅舅在窗前喊:“爛頭,你鬼鬼祟祟嘰咕啥的?!”爛頭就走進去,大聲喊:“吃飯吃飯,掌柜的,把辣子醋快拿來,我們隊長要餓死啦!”鍋盔是那一種類似鍋蓋大小的硬餅,豆腐則是用刀在豆腐箱裏直接下一大塊,劃開小塊了澆上辣子醋水兒,確實是可口。

我吃了兩碗,舅舅吃了三碗,爛頭響聲很大地吃了三碗,又去盛第四碗。

“你瞧他像豬不像豬!”舅舅笑着說。這時候,門外的街上一溜帶串地有人走過,男人們都是黑衣黑褲,在頭上或腰上纏了很髒的寬布,臉上脖子上卻皺紋縱橫着黑紅色的油肉,婦女們的衣服卻十分鮮活,差不多大紅大綠,且腰身窄狹,襟角翹起,像是牛皮影戲上的人物。

我就拿了照相機出來拍照,才知道小鎮此日逢集市,我們就決定逛逛集市了再趕路也好。

我是從未經歷過山區的集市的,四面八方山溝里的人都朝鎮街上湧來,買者的背着背籠,提着籃子和口袋,賣者的扛着木,挑着柴火,黃花菜,木耳,豬羊雞狗,不買不賣者多是婦女兒童,為的是小吃攤上的更闌蚣灞氖僑宋牙鐧娜饒鄭蠛糶〗校肚緯涯堋

小街是青石條鋪成的一個慢坡,慢坡最高處是座石頭橋,石橋的欄杆斷了一半,再慢坡下去,街兩邊擺滿了各類小貨攤,大到糧食、蔬菜、農具、布料,小到油鹽醬醋針頭線腦,應有盡有。

一擺一溜的涼粉攤、糊辣湯攤、麵攤、炸豆腐攤,五花八門,面前或蹲或站了一層人,大聲吆喝:辣子,辣子,辣子放汪啊!

洗碗水涮鍋水就地潑倒,一股污水就沿着橋面流下來,橋頭慢坡的行人就跺了腳罵:流長江嘍?

!我們在集市上轉悠,富貴不知從哪裏叼了塊骨頭,齜牙咧嘴在那裏咬嚼,我不住地叫:富貴,富貴!

富貴說:汪!就是不肯近來。舅舅說:“狗是跑不丟的,貓卻是誰給吃的跟誰走的,翠花呢?”我回頭看看,翠花在爛頭的懷裏,爛頭卻在離我們很遠的後邊,一對眼珠咕咕嚕嚕四處亂瞅。

他大聲叫我書記,惹得行人都朝我看,我便也拿出很有派頭的架勢,說:“有事嗎?”他跑近了,低聲說:“叫你一聲書記,你還真以為你就是書記!!”我說:“書記做大了,秘書也就大了嘛!”他說:“沒想這山圪櫚胤腳碩加興ā!蔽宜擔翰淮懟

他又說:“真不該扇那小伙的耳光,若要一條手帕來,試試真會迷惑了人?”舅舅走過來,爛頭就不說了,舅舅問我:想不想看看扁尾豬?

什麼是扁尾豬,我不知道,爛頭就要我買一包煙給他,他可以告訴我。

我真地買了煙,給他和舅舅每人一包,他說這問題簡單得跟個一字一樣,知道嗎,狼是常常到村裡來叼豬的,但並不是什麼樣的豬都叼,叼去的都是尾巴尖是扁形的豬。

我問為什麼扁尾豬是狼的一道菜,他答不上來了,“這些狼沒給我解釋過”,他說。

下了橋那頭的慢坡,往右一拐到了河灘,那裏站着卧着上百頭待市的豬,舅舅並沒有詢問誰家的豬是扁尾,只是討豬的價錢,壓壓這一頭豬的脊樑,揣揣那一頭豬的肚子,提了一頭豬的尾巴,才說:價錢太貴了,夥計,這是扁尾豬!

賣主說:“這不瞞你,是扁尾豬,可現在沒有了狼啊!”我提着豬尾巴,果然是扁平的,以此看了十三頭豬,竟有五頭是尾巴尖又平又扁的。

“怎麼會沒有狼呢?”舅舅和爛頭蹲在那裏與賣主抽旱煙。

“要是沒有狼,政府也用不着頒佈禁獵狼的條例了,等狼又來叼豬,打不能打,白白給狼交糧了?”

“已經沒有了還禁什麼獵?兩三年了,劉家壩子還沒聽過哪一家的扁尾豬叫狼叼了的,現在壞人這麼多,哪還會有狼?”

“變人了?你說說,哪個是狼變的?”他們嗬嗬嗬地笑起來,賣主從嘴裏拔出口水淋淋的旱煙袋遞給了舅舅,舅舅把旱煙袋塞進自己的口裏抽那麼幾口,又拔出來給爛頭。

我沒有過去湊熱鬧,兀自拿了照相機為這些豬拍照,但相機出了毛病,擺弄了許久,可以照了,人群里一個男人背着一個男人匆匆而過,後邊跟着一個手裏攥着手帕的女人,女人抬頭看見了我,立住腳啊地一叫。

這是山樑那邊羅圈腿的老婆。

“你也來趕集了?”我說。

“我哪有這閑福。你走吧,別讓他哼哼!”她吆喝着背着男人的男人往前走,繼續說:“老誹白熗ǎ粵艘豢旁媯煌潞碩脫柿耍慵栽娌煌潞說娜嗣揮校慵婧司鼓敲創螅酵芳獾孟褡蹲櫻垮淼氖焙蛟婧碩倫″聿幌呂矗曉紡檬痔土ǎ筒懷隼矗醋友堊髁艘惶湊蟶細匆繳耍蔽矣志趾眯Γ肼奕ν仁竊誒ν跎腦媸魃銑緣腦媯竊嬉歡ㄓ型跎腦┗輳乓室繳吹迷趺囪巳此擔骸澳鬩換鐧哪歉鍪葑幽兀俊彼實氖搶猛罰也輝父嫠咚猛肪馱諛遣輝洞Γ辶慫道猛吩誶拍潛咼婀堇鋶苑沽ǎ伺杜兜賾ψ牛灰∫話詰贗白吡恕

但這時候又一個女人過來問我的話。

“小哥哥,”她說,“那邊蹴着吃煙的是不是姓傅?”這女人其實已經在前邊的拴牛樁前站了許久,一直朝着我們看的,她一頭的黃髮,用一件印花布包着,剛才我瞥了一眼還想:山區的女人也時興把頭髮染色呢!

抬起頭來,看清了那黃髮並不是染的,是從根到梢都黃,亮着光澤。我說:“是姓傅,你認識他?”女人說:“真沒想到,能碰上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立即吶喊舅舅快過來。

“恩人,恩人!”女人給舅舅跪下去,額頭清晰地在地上磕響,舅舅莫名其妙,趕緊把她扶起來。

“你,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我姓金!”

“哦,金長水的閨女,記得記得,長這麼大了?!”女人笑着的臉尷尬起來。

“你真的記不得我了,”女人說,“你救過我的命。”

“我救過你的命?”

“在月照山,你還沒想起來嗎,你瞧瞧我這指頭。”女人舉起右手,右手的中指斷了一半。

但舅舅仍是一臉的疑惑。女人見舅舅還未覺悟,遺憾地搖了搖頭,對舅舅說她會一輩子記住舅舅的救命之恩的,她一直為舅舅祈禱,願舅舅這樣的好人壽而永昌。

舅舅有些不自在,開始把腰帶解下來,有些熱,但立即又繫緊了。女人還是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舅舅看,她伸出了手,捏去了粘在舅舅肩頭上的一隻小蟲子。

這當兒,有人在長聲咳嗽,我抬頭看見遠處站着爛頭給我招手,我走過去。

爛頭說:“你好沒眼色,站在那兒幹啥?”我立即也悔不及地打自己的頭,卻問:“這女人是誰?”

“沒見過,”爛頭說,“漂亮得很么!”我就偏移了身子,擋住了他的視線,問他跑到哪兒去了,剛才見到了王生的老婆,她今日可算是把臉洗乾淨了,還問到你的。

爛頭卻說:哪個王生?我說昨日還謀算着住在人家屋裏不走,今日就忘了。

爛頭說,我是猴子掰苞谷,掰一個撂一個,都記着累死我呀?歪了頭又瞧舅舅,立即努嘴示意,我回頭看看,舅舅和那黃髮女人還在說話,黃髮女人在懷裏掏什麼,但對襟衣的扣子是古式的布紐,一時解不開,終於掏出來了,是兩個桃子,桃子大而紅潤。

爛頭說:“那不是桃子,是奶包。”我罵道:“誰你也作賤!”但驀地想:這四月天裏,哪裏就會有了桃子呢?

一時疑惑不已。女人把桃子要送給舅舅,舅舅卻是不要,兩個人推過來讓過去,女人只好將桃子又塞進了懷裏,就從人窩裏走了。

女人走遠,舅舅還站在那裏發愣,我和爛頭過去說:“是不是我們在這裏,你故意不肯與人家相認?”舅舅罵了一聲: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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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賈平凹《懷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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