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貞丸號
我的姑祖母曾說過,她與兩位牧師離開杭州不久,就聽說葛任差一點死於非命。後來,我在黃炎的《百年夢回》一書中,看到了有關記載。正如我在本書第一部分提到的,最早報道二里崗戰鬥的黃炎,曾與葛任以及范繼槐共赴日本。當時,他們乘坐的是一艘名叫“大貞丸號”的郵輪。《百年夢回》第三章的標題,就叫“大貞丸號”。文中除了記錄葛任赴日途中的一些生活片斷,其中,他還引用葛任的話說明,葛任當初之所以去日本留學,部分原因是為了避難:一雨成秋,日輪“大貞丸”號駛離南京時,天雖已放晴,但江風仍然不住地送來涼意。到上海時,大貞丸號只是稍作逗留,就匆匆離開了。此時的中國大地,正是軍閥混戰。去國的憂憤是有的,更多的卻是疲倦。枕着濤聲,我很快睡著了。在睡夢中,我又夢見了父親的死。我登船赴日時,恰是父親周年的第三天。父親是在混戰中於去年9月1日戰死的,地點就在南京。一個夢接着一個夢,夢中全是死人,殺頭像是砍瓜切菜。後來,我便在夢中呻吟了起來。我醒來時,看見一個潔凈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很文弱的樣子,還帶着些許的娟秀和羞怯。我後來知道他名叫葛任,同我一樣,也是去日本留學的。“你是否身體不適?”他伏下身來,悄悄問道。於我,那自然是一種難得的慰藉,雖然我的痛苦是任何人也安慰不了的。現在想來,我當時有點出言不遜。我告訴他,我做了個夢,夢見這船沉入了海底,全船的人都死光了。他站在我身邊,不停地搓着手,臉色通紅。那是我青年時代最遠的一次航行。我似乎早就希望有這樣的航行,借空間的阻隔來忘卻不幸。但是,三等艙甲板上的點點水花映照出的晨曦和夕陽,仍然使我不住地想起父親殷紅的血。我告訴葛任,甚至甲板上的一塊糖紙和瓶塞,都能使我想起與砍頭有關的事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蛇不會將人咬死,井繩卻能將人弔死。我就見過被吊在南京城垛上的人頭,傷口是陳舊的,可眼睛還睜着,眼皮有點上翻,似乎要看那繩子是用什麼獸皮做成的,能拴得那麼牢靠。一天中午,葛任把那些糖紙和瓶塞全扔進了大海。他來到我身邊,從懷裏掏出了一瓶名叫女兒紅的黃酒。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在他的羞怯中,其實有一種憂鬱。但他是豪爽的,這從他拔掉瓶塞的動作上,從他喝酒的姿勢上皆可看出,儘管其中不乏那個年齡的人慣有的誇張。他告訴我,他是在上海上的船。“你是從南京上來的吧,我上船時,就看見你在船邊站着,念念有辭,像是從教堂的唱詩班逃出來的。”他的說法讓我感到納悶。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他曾在育嬰堂里呆過。到了晚上,我們的鋪位就挪到了一起。我們身邊還有兩個人,一個很矮,另一個很高。那個矮個子名叫范繼槐,眾所周知,他現在是中國的法學權威。當時,他絲毫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那個瘦高個。不知是何緣故,有時他會自己發笑,讓人心裏直發毛。他的膝蓋上有一個傷口,上船時就已經化膿。晚上,那口子結了薄薄的一層軟痂,像是果凍的皮。可到了早上,他必定用指甲將之挑開。看到膿冒出來,他會很舒服地吸氣。葛任和他說話,他只說自己是安慶人,便再無下言。葛任就接着和我談東論西。他向我談起了一位姓胡的小姐,說本應該一起坐船來的,可事到臨頭,做父親的卻捨不得她走了。從他說話的樣子看,那位姓胡的小姐自然是他的情人了。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所說的那位姓胡的小姐,就是中國最早的話劇演員冰瑩女士。現在想來,年輕人的愛情多半就像從艙口看出去的夜色:水天之間,那夜色是半透明的,如浸過油的紙;機器的吵聲或大或小,船速也或快或慢,那半透明的夜色也就被擾得沒有一絲寧靜。我也想到了我的“情人”,如果那也能算是情人的話。她是我的表姐,我們算是兩小無猜吧。就是她,在那年的春節嫁了出去。隨着她的出嫁,她的男人,一個我只見過一面的都督帳下的副官,就頻頻光顧我的夢,並得到他應有的結局:讓人掐死,讓繩弔死,腳踝在馬鐙里扭傷疼死,讓最鈍的刀砍死,讓最鋒利的刀刺死,在醜陋的床笫之歡中窒息而死,擦槍走火將自己崩死,穿衣不當給肩上的綬帶勒死。我只見過他一面,甚至記不清他的面容,但在我的夢中,他扭曲的臉卻逼真得如我養過的一條狗。我離開南京時,她來看我,但又不敢正眼看。她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摞用勾針織出來的襪子。不知她從何處聽說,日本是沒有襪子的,因為日本人全是光腳走路。太妙了,接下來一雙臭襪子又套到了那男人的臉上,並且是雙層的,他於是就給活活悶死了。葛任的夢倒是一派詩情畫意。他乃性情中人,並且終生如此。他告訴我,他和那位姓胡的小姐在花園裏徜徉。梔子花、扶桑和睡蓮圍繞着花園裏的亭子。他說,她身上也有一種睡蓮的香氣,而到了傍晚,則成了薄荷的清香,清香中略帶茶的苦味。他說話時顯得有些羞澀,近乎喃喃自語。我問他,紅袖添香夜讀書,是人生之勝景,為何要到日本去呢?他先說是朋友的好意,難以拂逆,爾後又說來東瀛也是迫不得已。在杭州的一家茶社,他曾受過一次襲擊,親朋好友都認定那是對着他來的,倘若不是他命大,他早就與他的父親一樣命喪黃泉了。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後來才知道,曾在上海籌建中國第一家公共圖書館的葛存道先生,就是他的父親。我記得從上海到東瀛,走了十天。而當時,我感覺它就像我所經歷的這個世紀一樣漫長。也是在這十天之內,我和葛任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喜歡清新的空氣,深邃的星辰,間或棲落到大貞丸上的鳥以及它的紅喙,像畜群聳動着脊背似的海浪。他告訴我,在他未來眾多的夢中,有一個夢就是要叫出所有的美妙的事物的名字,傾聽其天籟,觀看其神韻,撫摸其露珠似的濕潤和溫柔,以解開它們非凡的美妙之謎。如果他叫不出來,他要用全部的愛,去哺育孩子,讓孩子有能力將它們一一叫出。有一天,夕陽正要收盡其蒼涼殘照之際,一件事發生了。與我們的鋪位緊挨着的那個安慶人,掉到了海里去,就像一隻被風吹落的被單。大貞丸繼續往前疾駛,浪把他裹了下去。都以為他是失足,於是人們就唏噓起來。臨到上岸時,有人在他的行囊里找到了遺書。原來,他名叫尹吉甫,是陳獨秀的朋友。陳獨秀那時正在東京雅典娜法語學校讀書。後來,我們見到陳獨秀時,他告訴我們尹吉甫是上海亞東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到日本來是為了和他商討《甲寅》雜誌的編輯事宜。從他那裏,我們還得知尹吉甫是個詩人。我記得,郵輪靠岸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已經在海上走了一個世紀。我們上了岸,都跺着腳,像是要以此確定已到了瀛島。異國的悲涼之霧襲來了,我的肩胛骨聳了起來。此時,莫名的,我和葛任,以及同船的許多學生,眼中都蓄滿了淚水。在安東尼?斯威特的《絕色》一書中,我得知葛任被擊中時所在的那家茶館名叫怡香園。當時,整個中國大地暗殺成風,冰瑩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顆流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不過,鑒於葛存道的被刺,胡安不能不有所警覺,於是有了送葛任赴日之舉。葛任到日本以後,稍事安頓,便給冰瑩寫來了一封信,盼着早日與她在日本相聚。《絕色》一書,收錄了信中的一段文字:華亭(註:指上海)一別,已逾二旬。暫居日本友人川田家中,一切便當。所居之室,以木為板,離地尺許。窗牖開闔,如蝶翼般靈巧。君若在此,亦當滿意。只因思君心切,常有涸轍之鮒之感。若能與君早日相逢於東瀛,則幸甚矣。那時候,他哪能料到,等他再次見到冰瑩的時候,冰瑩竟然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