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口不留
土匪講話如同放屁,是不能相信的。挨到翌日清晨,他們才放我走掉。大寶說,司令是怕我太過勞累,有意讓我在此休整一天。不,我並不怨恨他們。能全身而退,已經算是燒了高香了。臨走,他們還拿出一疊銀票,望我笑納。我對那頭領說:“司令義薄雲天,真乃關公再世,為司令療治小疾,乃分內之事,若收受銀兩,當無地自容。”大寶硬往我身上塞,說為了這個,幾個弟兄晚上都沒有睡覺。響馬取財,自有其道,原來他們連夜冒雨下山,又洗劫了一些人家。我仍是堅拒不收,說醫聖華佗當年在關公面前的義舉,我輩自當效仿。別說,這通胡言亂語,他們還真信了。是大寶送我離開的。他用一塊紅布蒙了我的眼,就像陝北老鄉給拉磨的毛驢戴上了眼罩。不,將軍,還是那句話,我對此並無怨恨。沒殺我,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一兩個時辰以後,雨愈下愈緊了。走到一個陡坡前的時候,他扯下我的眼罩,問是否找個地方避避雨。我趕緊說:“不敢再給好漢添亂了,好漢回去吧,我慢慢走。”大寶翻着眼想了片刻,馬鞭在樹上敲了敲,說:“好合好散,先生好走。”他還告訴我,順河往下走,有個山谷叫鳳凰谷。順着鳳凰谷往下走,就到了白陂鎮。我後來曉得,那條河就是流經白陂鎮的白雲河。大寶不曉得我要去的就是白陂鎮,又說:“到了白陂,往東北走,就是你要去的尚庄。”他要把自己的斗笠送給我,可因為他把“斗笠”說成了“笠嬤”(註:“斗笠”的客家說法),我還以為他要我立馬消失,雙腿一軟,差點倒下。後來我常想,若非遇到大寶,若非老天爺下雨,我到死都不會曉得密信上都說了甚麼。當時,聽見馬蹄聲漸遠,我連忙躲到一棵樹下避雨。四周很靜,一隻喜鵲就在我身邊唱着,像是在為我高興。見我看它,它抖了抖羽毛,嗖的一聲飛走了。我想,它定然是給葛任報信去了。我心中惘然,在那棵樹下站了許久,一度都忘記了時間。天邊滾過一陣響雷的時候,我才發現不曉得是在何時,自己已經走進了一片荊棘叢中,並像狗咬尾巴似的,在無邊的雨幕中團團亂轉。又一陣響雷把我炸醒了,我遽然想起了竇思忠的那封密信。於是,我的腳帶着我狂奔起來,尋求着避風擋雨之處。但是遲了,太遲了,它已被雨水澆透了。當我躲到一塊巨石之下,手忙腳亂地把它掏出來的時候,上面蓋的印戳已經洇開了。驢日的,它有如一片雲霞,把我的眼睛都晃暈了。過了一會兒,我失聲笑了起來,因為我遽然看見,自己的陽物也被染紅了,就像外國電影中小丑的紅鼻頭。這樣笑了一會兒,我發現信的封口也泡開了。唉,也不曉得那陣衝動從何而來,反正我是被它拴住了。是的,我一邊哆嗦,一邊將手指伸向了封口。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可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有甚說甚,手指一邊往裏面伸,我還哀求組織原諒。就在我一遍遍哀求之時,一串拉丁字母已經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將它拼出來之後,不由得大吃一驚:○號速死,文字盡毀。詳情后解,活口不留。○號自然是指葛任。是的,田汗和竇思忠都曾說過,取這個代號,圖的是圓圓滿滿。可是,甚麼叫“活口不留”呢?唉,即便我是個蠢驢,我也曉得其意,更何況我並非蠢驢。瀟瀟煙雨之中,我彷彿看到了阿慶腰帶上左輪手槍的皮套,聞到了它那獸皮的味道。甚麼,逃走?不,將軍,有甚說甚,雖說我曾這麼想過,卻並不願意這麼做。先前我曾聽同志們說過,一個人呀,倘若沒有堅定的信仰,早晨清醒了,並不能保證夜裏不糊塗。而我呢,正是因為有了堅定的信仰,覺得這樣做是為了保全葛任的名節,才跋山涉水來到大荒山的。如今白陂已經伸手可及,我為何要逃走呢?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豈不可惜?捧着那封密信,倚着那塊巨石,我終於理出了個頭緒。蛖!經還是那個經,就看你這做和尚的怎麼念了。倘若換換腦筋,將“活口不留”理解成組織上要我幹掉阿慶,那又有何不可呢?倘若阿慶還沒有與竇思忠取得聯繫,那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信塞給他,對他說:“你自己瞧着辦吧。”阿慶看了,說不定還要對我感恩戴德呢。倘若阿慶良心發現,要放葛任走,甚或帶着葛任一起走,那可不關我的事。一俟他們走掉,我就可以向組織上說,我在大荒山撲了個空,趙耀慶同志已經帶着葛任轉移了。甚麼,阿慶對我下手怎麼辦?這我也想到了,倘若阿慶參透了其中的門道,曉得竇思忠是要置我於死地,那我就只好聽天由命了。我不反抗,絕不反抗。倘若能用我的死換來葛任的名節,換來我丈人和兒子的平安,那我白某人的死不也是重於泰山么?當天下午,我就到了白陂鎮。將軍說得對,算下來,我比你們早到了三天。好,我接着講。陝北民諺說得好,春雨隔犁溝,說的是犁溝這邊雨水漣漣,犁溝那邊卻滴雨未見。順着白雲河往下走,穿過鳳凰谷,又登上了一條山崗,我遽然看到了一輪紅日。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比我走過的革命道路還要長。在我的面前,不時出現一些枸杞樹,它們的枝條緊纏在葛藤或荊棘上面。因是初春,開花結果的時節尚未到來,所以它們還只是一些黑黑的枝條。儘管如此,我還是在落日餘暉的虛幻中,看到了枸杞子。它們真亮啊,有如小小的燈籠。沒錯,那一刻,我彷彿回到了青埂。在我和葛任的家鄉,河邊就長着許多枸杞,青埂教堂四周的枸杞更是密如繁星。這會兒,透過枸杞的枝條,我看見了一片鎮子,炊煙正從那裏升起。白陂鎮,那就是白陂鎮啊。我猛跑了一陣,爾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娘的,當我大口大口喘氣的時候,連我都小看了自己,覺得那副樣子活像是一條狗。將軍,後來的事情,不講你們也曉得了。對,我沒有按竇思忠的吩咐,直接去找阿慶。我想先搞清楚,葛任是否還在白陂。通過鎮上的一個老人,我直接摸到了關押葛任的地方。對,就是那個白陂小學。往鎮子裏來的時候,我其實已經路過一次了,並看到了兩個人在門口踱步。他們雖然穿的是便衣,可那整潔的服飾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很快想到,竇思忠與阿慶定然沒有取得聯繫,阿慶還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到來。將軍說的沒錯,向白陂小學走去時,我已經覺察到身後有人盯梢。對,他們正是阿慶的手下。後來,阿慶對我說,他的手下盯上我,是因為我神色不對頭。唉,這也難怪。當時我固然想得頭頭是道,可一想到真的要面見葛任,我還是禁不住心慌意亂,腿腳都有點不聽使喚。不,當天我並沒能夠見到葛任。我還沒有靠近那個校門,脊梁骨就被槍管頂住了。爾後,他們吹着口哨,將我押回了白陂鎮。他娘的,我的如意算盤全給攪亂了。這還不算,在見到阿慶之前,我還差點被他們弄死。他們把我吊到房樑上,又是鞭抽,又是水潑。反正是又受了一遍罪。阿慶露面時,我還吊在半空晃悠呢。阿慶可真會演戲啊,他先是立眉豎眼罵了(手下人)一通,爾後親自動手將我放了下來。腳尖剛着地,他便抱住了我,並咬着耳朵叫了我一聲白聖韜。我又是一驚,以為他已接到了竇思忠的命令。有甚說甚,在他給我鬆綁的時候,瞧着他那笑眯眯的樣子,我就絕望了,以為面前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