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子而食
拗不過小紅的撩撥,我打算給她講講我在蘇聯的一個奇遇。
當時,我們正要到托爾斯泰的故居去,路上被人截住了,有人還掏出驢剩一樣的生殖器,耀武揚威,拿它嚇唬人。
可我是個君子,這種事怎麼也講不出口。
既然打開窗戶說亮話了,我就有甚說甚。
人的心理很奇怪,面對一個妖里妖氣的姑娘,愈是講不出口的事,就愈是想講。
幸虧美國貨走了過來,打斷了我們,不然,我還真是憋得難受。
美國貨用打火機點了一根煙,笑眯眯地看着我,說:“先生,你可真是個君子”
我正想着他有何深意,他遽然一拍屁股,說鄭州到了。
到了鄭州,美國貨把我和小紅送上車,就隨車去開封了。
現在,就剩下了我和小紅兩個。
小紅已經睡著了,可我卻沒有一點睡意。
我的腦子老是要開小差,往葛任那裏跑,攔都攔不住。
雖然我曉得美國貨是個押車的,可我能夠看出來,他定然也是個地下黨。
我想,倘若他不是押車,也是要去殺人,任務更艱巨更危險,我亦願意與他對調。
有甚說甚,當時我想,倘若小紅真是我女兒,為了能和他對調,我亦願意把小紅白白送給他。
先前聽說人們餓急了會易子而食,我總感到匪夷所思。
現如今,我算是理解了。
吃自己的孩子,着實難於下口。
吃別人的孩子,就輕鬆多了。
要是胃口好,可能還會覺得香呢。
想到易子而食,我腦子裏一亮。
從張家口出來,我就一直在想:田汗何不直接下令呢,為何要經過竇思忠呢?六個指頭搔痒痒,多那一道做甚麼。
如今想到了易子而食,這個道理我就想明白了。
田汗沒有直接告訴我,一來說不出口,二來倘若我不願去,他着實對我下不了手。
我畢竟是他的老鄉嘛。
而到了竇思忠手裏,就好辦多了。
倘若我不服從命令,竇思忠可以隨時斃掉我。
不要我親自動手殺掉葛任,而是讓阿慶來動手,大概也是這個道理。
我想,這些細小的安排,也定然是田汗的主意。
看來,我的難處,他也考慮到了呀。
唉,照此說來,莫非我還得感謝田汗不成?後來我的睡意也上來了,可仍然睡不着。
我靠着麻袋,想,當個麻袋多美啊,甚麼都不用想,天下最美的事就數當麻袋了。
我是一隻大麻袋,哪裏需要往哪抬。
可是,當我這樣想時,我就不是麻袋了,因為麻袋是不會想問題的。
有甚說甚,那時我對甚麼都很敏感,腦子越來越亂。
問題出來了,火車分明是在平原上行駛,可我卻總是覺得它是在山谷之中行進,正順着山谷向前蠕動,並且已經靠近了大荒山白陂鎮。
火車在搖晃,把人們都搖進了夢鄉。
只不過,對別人來說是香甜的夢,對我來說卻是一場白日夢。
遽然,我看到葛任就站在我面前,活靈活現的,嚇了我一跳。
沒變,一點都沒變,他還是那種文弱書生的模樣,還戴着圓邊眼鏡,臉有點紅。
不,那和肺病沒關係,那並非肺癆的紅光,而是性靈之光。
有甚說甚,在我所接觸的革命者當中,只有葛任見到生人就臉紅。
不光見生人如此,見到分別多日的朋友,他也會臉紅。
他的臉紅是獨一無二的,令人想起女孩子的羞赧。
臉紅了一會兒,爾後,他的手從褲兜里掏出來,點上了一根煙。
一邊點一邊說:“老白,我曉得你不抽煙,我就不讓你了。
你來大荒山做甚麼?你不是在邊區幹得好好的嗎,把那麼多人的便秘都治好了,跑到這裏做甚麼?”
這一下,我就說不上來了,說不出口啊!
只能把臉轉向別處。
多麼清晰的幻視啊。
那時,我怎麼也沒想到,後來在大荒山,實際情形竟然與此沒甚麼兩樣。
倘非受到小紅的驚擾,我的白日夢還不定做到甚麼時候呢。
我記得,我的夢已經愈來愈亂,不成體統。
譬如,我分明看到葛任裹着棉衣,卻又看到他的腿露在外面。
因為營養不良,操勞過度,他的腿比以前更細了,有如鷺鷥。
碰巧,窗外此時正有一片水窪,一些飛鳥從水面一躍而過,遠遠的還有炮聲傳來,令我更是分不清是在做夢,還是隨火車飛馳。
有甚說甚,當時我實在擔心,還沒到他娘的白陂鎮,我自己就先瘋掉了。
在往漢口的途中,小紅也有些神情恍惚。
她說,她擔心師姐已經曉得她進過青樓。
要是那樣,師姐定然會將她罵得狗血噴頭。
儘管我對她一直有些懷疑,可她這麼一說,我對她還是有些憐憫。
想到她一個人要在漢口呆上好多天,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她固然見過世面,但眼下兵荒馬亂,甚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呀。
不,將軍,我可沒有那個意思。
我怎麼會愛上她呢?不可能的事,按我們的話說,那只是階級情誼。
將軍,如果你硬要這麼說,我也只好認了。
是啊,兩條叫驢拴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還會拴出感情呢,更何況一對孤男寡女。
但是,那確實不是愛情。
我連她的手都沒有拉過啊!
不過,有甚說甚,我對她還真是有點感謝。
試想,從張家口到漢口,若非小紅做伴,與我東拉西扯,我的神經可能早就綳斷了。
當然,考慮到她可能也與我一樣深陷困厄,神經緊張,那麼我的插科打諢,對她也不能說沒有益處。
將軍說得對,這確實有點男女雙修的意思。
當時,我就滿懷深情地對她說:“小紅啊,禍福無常,此行是凶是吉,我還不曉得,但我若能活着回來,定然到漢口找你”
將軍,再說她也是婦道人家啊,心腸軟,眼窩淺,聽我這麼一說,她的眼圈就紅了,臉上搽的乳酪膏眼看就保不住了。
我連忙安慰她:“別傷心,我不會有事的。
你師姐呢,也定然通情達理,不會難為你的”
女人最容易接受言語欺騙,我的一句話,竟說得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有甚說甚,她笑起來時,還真是好看,帶着一點羞澀,有如一彎新月。
到了漢口,她沒有立即去見師姐,說既然到了她的老家,她就得盡一下地主之誼,請我吃頓便飯。
她說到做到,果然將我領到了一家餐館。
餐館的名字我記不住了,好像是在德化街。
我只記得開餐館的人個子很低,高額頭,禿瓢,外貌有點像列寧。
禿瓢問我們是不是本地人,小紅說,她是來做毛皮生意的。
那人說話文縐縐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樓上樓”
那頓飯吃得好,我是第一次吃到新鮮昌魚,鮮得讓人覺得嘴巴不幹凈。
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對面的澡堂和一個剃頭鋪。
吃飯時,小紅問我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我說,還要趕路呢,澡就免了。
她說:“你不怕臟,不怕累,確實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但特殊材料也需時常擦洗啊。
我請客,送你乾乾淨淨上了路,我再去忙自己的事”
我問她還要忙甚麼事。
她笑了一下,說她總不能空手去見師姐,總得給師姐買點禮物。
還說,她曉得師姐身體不好,就想着給師姐買些梅蘇膏。
“梅蘇膏?那是止嘔退熱的,你師姐患的是甚麼病?”
我問。
她說師姐早年胃就不好,吃梅蘇膏上了癮,隔了這麼多年,如今也不曉得輕了還是重了。
我想這禮挺合適,因為梅蘇膏確實可以開胃。
她又催我去洗澡。
我想起了藏在褲衩裏面的信,就說:“小紅,等我回來再洗吧。
說定了,不見不散”
此時,武漢地面正是兵荒馬亂,日軍與**打,**與偽軍打。
我不便久留,可小紅執意要留我住上一天。
別笑,我有甚說甚,我不認為她對我有意。
我認為她是在替我擔憂,畢竟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嘛。
我說:“時局日緊,重任在身,我不敢稍有苟且”
見我執意要走,她也就不再強留。
當晚她再次設宴,為我餞行。
因為她也是胃不好,我就勸她不要多喝。
她要我別擔心,還說她從未醉過。
可說這話時,她已面色潮紅,就像剛掀掉蓋頭的新娘。
她醉眼迷濛,說想唱支曲子,為我送行。
不,將軍,她唱的並非《貴妃醉酒》,而是一曲《卜算子》。
俗話說得好,真人不露相。
真沒看出來,她還真像個絕代優伶,唱得還真是好:寂寞此人間,且喜身無主。
眼底雲煙盡過時,正我逍遙處。
花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
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
我漸漸聽出了眉目。
嗨,她唱的是瞿秋白填的詞,是瞿秋白被殺前寫的。
我沒見過瞿秋白,只是聽田汗說過,在蘇區時,葛任與瞿秋白經常唱和。
還說,兩個人不光長得像,連乳名都一樣,都叫阿雙。
我問小紅:“此曲悲喜交集,當為上品,你可知此曲為何人所填?”
她遽然以袖掩面,嚶嚶哭泣起來。
說,她是從師姐那裏學來的,不曉得何人所寫,她只是想起自己身世飄零,才偶然想起此曲。
我連忙告訴她,到了邊區,此曲千萬不可再唱。
好歸好,可它與革命樂觀主義不符,容易招來禍端。
她又感謝了我的一番好意,還說她定然在此等候,等着為我接風,屆時再痛飲革命的慶功酒。
說著她又端起了酒杯,“不要着急,等天黑透之後,你再出城不遲”
當時,我可沒想到,喝着喝着,我竟然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