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次遠行
蘇聯女人都是大洋馬?我聽了只覺得好笑。
至於大洋馬是否也用乳酪膏,我不清楚。
我在蘇聯守身如玉,從未招惹過她們。
可她一提起蘇聯,還是讓我心裏一震。
瞧瞧她多會演戲。
剛見面時,她還裝做不曉得我。
這不,說著說著就露餡了。
我想,她定然曉得我去過蘇聯,也定然曉得我的外號毛驢茨基。
她說過之後,睡了一會兒,又去找美國貨了。
我一個人坐在那裏想,歷史真會捉弄人,它就像一個婊子,專門捉弄我們這些痴心漢。
我的第一次長途遠行,是跟着葛任去的。
最後這一次,是奔着葛任來的。
只不過那次是向北,這次是向南。
那次是為了幫他,這次呢,是為了殺他。
對,我說的那次旅行,指的就是到蘇聯去。
葛任出獄后,決計到法國去找冰瑩。
問題是,他不曉得冰瑩的地址。
唉,冰瑩以前倒是留過地址,可她委託的那個人(註:即川田)是個酒鬼,有次喝醉了和人打起架來,被人扒光了衣服,那個紙條也就丟掉了。
這可把葛任難住了。
為此,他還去了趟杭州,想從冰瑩的父親那裏弄到地址。
可冰瑩的父親出外遊歷了,他還是一無所獲。
甚麼,重回北京醫專?唉,他倒是想過此事,可是回不去呀。
他剛從牢裏出來,校方躲還躲不及呢,又怎麼敢收留他。
將軍定然曉得,俄國爆發革命以後,諸多智(知)識分子心嚮往之,都學起了俄語。
不瞞你說,我也學過俄語。
對,我是跟着葛任學的。
他在北京醫專任教時,課餘時間曾到東總布衚衕10號(註:即現在的23號)的俄文專修館學習俄語。
不過,他學俄語不光是因為那裏的革命,還因為那裏的文學。
他看過瞿秋白翻譯的托爾斯泰,愛不釋手。
他也喜歡普希金,說普希金的詩文令他想起了母親早年的畫,山光水色,清純妙。
不過,此時他尚未動過去俄國的念頭。
將軍,這麼給你說吧,倘非那個叫黃濟世的人頻頻造訪,他是不會到俄鄉去的。
將軍說得對,就是辦《申埠報》的那個黃濟世。
有一天,黃濟世來找葛任,說在《新世紀》上看到了他的詩,甚是喜愛,想跟他合作。
葛任以為他是來約稿的,就說詩是寫給自己看的,暫時還不想發表。
談了一會兒,黃濟世就起身告辭了,走的時候還有些怏怏不樂。
我們都以為他不會來了,可沒過幾日他竟然又來了。
這次他告訴葛任,《申埠報》想派個會寫詩作文的青年到俄國去,將布爾塞維克(註:現譯布爾什維克)革命后的社會狀況寫下來,在報紙上刊出。
黃濟世顯然摸清了葛任的底細,他對葛任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不是喜愛俄國文學么?到了俄鄉,方能曉得俄國文學的美妙”
話說到了這步田地,葛任還是不願鬆口。
他說:“雞蛋好吃就行了,至於下蛋的母雞長甚麼模樣,大可忽略不計”
但黃濟世接下來的一句話,點中了葛任的穴位。
黃濟世拿出一疊鈔票,說:“先生不是想去法國找冰瑩么?沒有盤纏,又怎麼能走過那萬水千山。
《申埠報》的稿酬甚為可觀,等你賺夠了錢,你就可以去找冰瑩了”
葛任應允了。
有甚說甚,那個時候,我與葛任都不曉得這位黃濟世是宗布的朋友,而宗布就是《申埠報》的幕後負責人。
派葛任到俄羅斯,正是宗布的主意。
宗布是一個神秘的人,神龍見首不見尾。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他為何給我們錢,葫蘆里究竟裝的甚麼葯?我一直想不明白。
多年以後,當我曉得了他和冰瑩的秘事,我不由得有點懷疑:宗布這樣做,莫非是為了杜絕葛任到法國去找冰瑩,才派黃濟世充當說客,將葛任打發到冰天雪地的蘇聯?當時,葛任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因為黃濟世給他說了,他可以帶一個助手,錢由報社解決。
還說,到那裏之後,我可以繼續上學。
我就去和我的未婚妻商量。
未婚妻先問我那裏能不能吃飽,我說能啊。
她就說:“天上掉餡餅了!
當然要去”
不過,說完這話她就哭了起來。
天高皇帝遠,她擔心我甩掉她。
我說:“你把我看成甚麼人了?我就那麼沒良心么?”
為表明自己有良心,出國前我和她結了婚。
唉,還是竇思忠說得對,革命者要講的是信仰,而不是良心,只有資產階級和日本人才把良心掛在嘴上,動不動就說誰的良心大大的壞了。
我的良心沒有大大的壞,所以我的老婆才會死得那麼早。
想當初,我若是昧着良心,一腳把她蹬開的話,她也不會成為短命鬼。
她是因為想我想死的。
唉,不說這個了。
那次去蘇聯,我和葛任先坐火車到奉天(註:今瀋陽市)。
火車駛近山海關時,遠遠的,我們看見了海岸。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海岸。
海岸是白的,因為它被雪覆蓋了。
一輪朝日正從海上升起,就像巨大的火球。
一艘郵輪在近岸駛過,留下一溜黑煙。
葛任用詩人的口氣對我說:“聞到了吧,海的氣息,鹽的氣息,自由的氣息”
他激動得不得了。
進入奉天站是在傍晚,月台上到處都是矮腳虎似的日本人,連個中國腳夫的影子都沒有,讓人疑心這滿洲早就割讓給了日本。
幸虧葛任會說日語,他找來了一個日本人,我們的行李才得以運出車站。
在奉天下車,葛任是想見見川田。
他是我在北京醫專上學時的老師,這會兒正要回國。
甚麼,你對川田甚感興趣?好,那我就多說兩句。
我們按圖索驥找到川田的住址時,他剛從外邊回來。
扶他的女人穿着男褲,褲的門襟還敞開着,而他自己呢,卻穿着女裙。
他醉了,腿在裙子裏邁不開步子,就像被水淹住了膝蓋。
一認出我們,他就對葛任說:“我很幸福,幸福得就像一頭毛驢”
甚麼?川田不認得毛驢?那我可能記錯了。
他可能是說,他幸福得就像一條牲口。
咦?將軍,川田怎麼不認得毛驢呢?日本沒有毛驢嗎?再說了,他在中國呆了那麼久,若連毛驢都不認得,就太不像話了吧。
好,我接著說,有甚說甚。
翌日,川田執意要把我們送到長春。
每當列車經過弧形轉彎,川田都要把頭伸向窗外,他說他喜歡聽噪音中的金屬聲。
奉天是矮腳虎的地盤,長春卻是大洋馬的天下。
到處都是俄羅斯人,連馬夫都是。
川田迷上了俄羅斯人手中的希臘式神像,以及馬夫戴的那種厚重的皮帽。
當雪花落到剛買來的皮帽子上時,他會遽然大笑起來。
在北京醫專時,他就常常喝醉,是個宿醉者,而他也似乎不願從宿醉中醒來。
他吵着要跟我們一起到莫斯科,葛任只好對他說,一旦我們在那邊安穩下來,就電告他,讓他到赤都(註:指莫斯科)與我們會師。
但他後來卻再也沒有了音訊。
小紅從美國貨那裏回來時,給我捎了一個饅頭,一碗青菜湯。
端起那碗湯,我故意說了一句:“這湯可真好,跟甜菜湯似的。
唉,要是再有一份蕎麥糊就好了”
這麼說著,我留意她的反應。
我果然看到她笑了一下。
她的笑進一步證實,她是曉得我的底細的。
“蕎麥糊”
和“甜菜湯”
是個典故。
剛到延安時,許多人瞧不起智識分子,我便拿我的俄國之行回擊他們,讓他們明白我在革命的心臟莫斯科呆過。
每當有人說甚麼飯太稀,我就告訴他們,我在俄國喝的蕎麥糊、甜菜湯,比這還稀。
天上有個月亮,碗裏也有個月亮。
我這麼一說,就把他們給嗆住了。
因為葛任是個名人,所以,我還經常拉大旗做虎皮,每次說起蕎麥糊和甜菜湯,我都要扯上葛任。
我用筷子攪着碗,對他們說:“葛任就是喝着蕎麥糊和甜菜湯,翻譯出《國家與革命》的。
你們呢,小米粥喝了,南瓜湯也喝了,也沒見干出甚麼業績”
他們氣得半死,可拿我一點辦法沒有。
有一日,一個女人來看病,她支支吾吾地不願多講。
可我還是聽清楚了,她是白帶過多。
她也是個智識分子,早年在法國留過學。
因為法國不是革命的心臟,所以她對我的俄國經歷又氣又恨。
她比我早一年到延安,常以老革命自居。
這次我故意對她說:“你要是呆在俄羅斯就好了,因為可以經常喝到蕎麥糊。
那東西降氣寬腸,除白濁,去白帶”
她紅着臉說:“中國也有蕎麥啊”
她說得對,但我懶得搭理她。
爾後,隨着我成為毛驢茨基,“蕎麥糊和甜菜湯”
就成了笑料。
在後溝的日子裏,看守們最喜歡拿這個來挖苦我。
有時我正喝着小米粥,他們就像敲狗食盆似的敲着我的碗,問道:“姓白的,你喝的甚麼呀?喝得那麼香”
我要說小米粥,他們反倒不高興。
倘若我說蕎麥糊,他們就會笑得前仰后翻,還相互拍着肩膀,“快看呀,毛驢茨基連小米粥都不曉得,真讓人笑掉大牙”
不,那時我已經不生氣了。
以前,葛任曾對我說過,別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
可到了后溝,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我懂得了這樣一個真理:你的不幸,就是別人的幸福;一幫人過上了好日子,另一幫人就得倒大霉。
既然小紅曉得了這個典故,我就順便給她解釋了一番。
我說,在俄國時,我的肚子裏確實沒少裝蕎麥糊和甜菜湯。
不為別的,一來那東西便宜,二來那東西抵飢。
吃不飽,湯灌縫嘛。
這麼說著,我就想起了葛任夜間寫作的情形。
那時候,葛任常常通宵寫作,或者翻譯文章。
寫到半夜,餓了,他就啃一個黑麵包,喝一碗蕎麥糊。
他寫的不是詩,而是各種報道。
要不,就搞他的漢字拉丁化研究。
他也翻譯很多東西。
對,那時候葛任的俄語已經很地道了,他還起了個俄文名字憂鬱斯基。
除了翻譯托爾斯泰和普希金的小說,他也翻譯了托洛茨基和列寧的許多演講。
當然,我最喜歡看的是他寫的文章,主要是遊記。
之所以喜歡看,是因為他寫到的地方我也去過。
這麼說吧將軍,看他的文字,你就像在夜晚的清涼中,欣賞到了自然的溫存和恬靜。
斑鳩梳理羽毛的聲音,你都可以聽到。
他喜歡從小處看問題。
他曾說過,別人都是從大處從高處看問題,他呢,卻要從小處從低處看問題。
別人看到的是灶塘里的火,他卻喜歡看從灶塘里濺出來的火星。
他喜歡寫一些小事,寫一些風景。
譬如,樹葉在朝露中蘇醒過來,又在正午酷熱中昏迷過去,爾後呢,又在夕陽殘照中變得肅穆。
不,不,不,這都不是我說的,我沒這個本事,這都是葛任的話。
莫斯科有個牧首湖,如今改叫少先隊員湖了,它很像我們老家青埂山下的一個小湖,我們常到那裏去。
他有一篇文章就叫《牧首湖》。
他寫過湖上的波紋,說那波紋太溫柔了,好像不是波紋,而是聖母的髮絲。
因為我們在教堂里呆過,所以我們還喜歡進教堂,進了教堂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它的結構很精巧,像是花邊織成的。
走進去,你的出氣聲都會變細。
就在《牧首湖》中,他還寫到了在教堂外邊飛馳而過的馬車。
從延安出來時,我坐在毛驢車上,還想起過葛任寫到過的情形。
那輛馬車上面坐着一位袒露雙肩的貴婦人。
她很闊氣,只是坐姿有點不雅,搔首弄姿還不夠練達。
我記得葛任說過,她很可能是某個布爾塞(什)維克官員的妻子,剛從格魯吉亞或烏克蘭的某個小鎮來到莫斯科,假以時日,她會像個真正的貴婦人。
當然這也難說,一來那位官員的某個情人可能很快取代她的位置,二來,那位官員很可能被拉出去斃掉,她自己會成為階下囚。
有甚說甚,自從竇思忠提到葛任可能被打成托派,我就不斷想起葛任當初與托洛茨基的交往。
我想,如果真的把他打成托派,他可能也無話可說,雖然他對老托也是看不慣的。
我記得,作為一名記者,他曾和托洛茨基有過私下交談。
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雖然他後來認為托洛茨基能夠顧全大局,是條漢子,可當初他對托洛茨基並無甚麼好印象。
他曾對我說過,托氏是個神經蛋,臉上的肉講話時亂動,不講話時也亂動,好像馬蜂在上面做了個窩。
托氏唇髭厚實,就像個鞋刷,當臉上的肉莫名其妙抖動的時候,那就更像鞋刷了。
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寫下了他聽列寧演講的情形。
那是在克萊摩宮(註:現譯克里姆林宮)的安德烈大廳。
列寧牛氣得很,用德、法、俄幾種語言演講。
他寫到,電氣燈開着,把列寧的身影投射在牆上,投射在“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幾個大字中間,比延安的寶塔山還要高大(註:葛任那時還沒有去過延安,所以這應是白聖韜的比喻)。
他後來之所以被看成馬列研究方面的專家,就跟他與列寧的接觸有關。
陝北有句俗話,叫“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
可在邊區,除了王明等少數人,大都沒去過蘇聯,更沒有見過列寧。
這麼一來,葛任就顯得鶴立雞群了,因為他不光見過豬跑,還吃過豬肉。
不,我怎麼會那麼傻。
在火車上,除了說蕎麥糊和甜菜湯,我並沒有提到葛任,更沒有提到列寧和托洛茨基。
言多必失,我可不想再次因言獲罪。
小紅在一邊鼓勵我,要我暢所欲言。
我想,這小娘兒們是不是要引蛇出洞呢。
我想,講可以講,問題是甚麼該講,甚麼不該講,要心裏有數。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哪一天她要是把我屙出來,我可又要遭殃了。
想到這裏,我不光心中惶恐,還有點憂鬱。
葛任的那個俄文名字起得太好了,我如今也很憂鬱,也成了憂鬱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