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是一種懲罰”“我要為大家活着”
明天,是巴金的百年誕辰。有人說,如今已不是巴金的年代。可是,當文學對現實驚人地冷漠時,我們多麼需要巴金直刺現實的勇氣,多麼需要他振聾發聵的吶喊。這其實還是巴金的時代。這仍然是一個需要普及常識的時代,虛妄和狡猾的陰霾一天不肯退去,巴金的主張就一天不會過時。讓我們向纏綿病榻“為大家活着”的巴金老人致以深深的祝福,也希望他念念在心的“說真話”之風早一天瀰漫人間。
11月25日,是巴金的百年壽辰。記者於20日飛往上海探訪巴金。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上,面對窗外茫茫雲海,我不停地在向自己尋求着此行的答案:我們應該怎樣對待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100歲,究竟意味着什麼?
一張貼在門上的“謝絕探訪”的字條,終於將我與巴金隔了開來———這裏已是記者所能走到的、距離巴金最近的地方。靜靜地守候在門旁,儘管什麼都聽不見,但我卻能深深地感覺到———在門那邊,巴金的氣息……
●病房佈滿一百個“壽”字、一百個中國結
20日傍晚時分,在友人的引見及“力保”下,記者有幸步入了巴金的病房———上海華東醫院南樓301室。
這是一套有裡外套間的病房,巴金住在裏間,外間用作會客室。一進門,記者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僅僅十餘平方米的會客室內已是色彩斑斕,整整一面牆,掛滿了鮮紅的中國結,直通房頂的兩大面窗戶上貼滿了不同圖案、五顏六色的“壽”字剪紙,一個特大的“壽”字則貼在與裏間房門同側的牆上。據巴金的女兒李小林介紹,這中國結與“壽”字都是照顧巴金的護士以及協助護理巴金的工作人員自發為巴金製作的。
屋內其他的陳設很簡單,主要是一套三件套的會客沙發,一台彩電,一個低櫃,若干綠色植物等。在靠近沙發旁邊的一個茶几上,記者還看到了一個用激光製成的印在玻璃內的巴金半身像,在它背後安置的小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精緻。據說這也是一位曾經為巴金看過病的醫生特意為巴金製作的禮物。
儘管李小林不是很願意接受採訪,但通過她隨意介紹屋內各樣禮物的來歷中,不難看出,一種喜慶的感覺已經從她的臉上以及這個小客廳中蔓延開來。就連她自己都說:“是很有氣氛。”
記者的目光在欣喜的環顧之後,終於落在了裏屋的那扇門上。那道淡黃色的屋門靠近鑰匙的位置上貼着一張半本書大小的字條:“謝絕探訪”……
記者臨行上海之前,報社領導曾特意囑咐:儘可能地獲取資料,但不要抱着非見巴金不可的心態。而這“不鼓勵記者勇往直前”的善意指令,其中的必要,在隨後的採訪中也果然得到了印證……
●病情好轉,但“謝絕探訪”的也包括親人
隨着巴金百年壽辰的臨近,巴金的病房也早已成為重點保護對象,被允許進入病房的人實在不多,單是在醫院門口,記者就已被不明情況的門衛攔住了十餘分鐘。而在巴金病房的門前,更是有身着便裝的警衛24小時輪班守衛着。如此森嚴的護駕原因其實只有一個:不能影響了巴金的治療。
在來醫院之前,記者先是採訪了跟隨巴金多年的新華社記者,也是巴金家的老朋友趙蘭英女士,她告訴記者說:“我昨天還去見了巴金一面,我覺得好像他現在的狀態沒有我上次八月份見到他時那麼好了。因為前些日子他曾病重過一段。我這次去,也不知道他看沒看到我。上次他還可以用眼睛隨着我走———那是他在向我打招呼……”趙蘭英談及此處時已是有些激動了,她不得不站起來去吃兩片降壓藥……
而對巴金近來的病情,李小林則更為清楚地解釋說:“我爸現在不能隨便見生人。他由於做了氣管切開手術,肺部的免疫力很低,很容易被細菌感染。前不久病情加重就是因為有很多生人來探望他,他們把大量的細菌從外面帶了進來。抵抗這些細菌常人肯定沒問題,但我爸就不行了。像我們包括趙蘭英這些經常跟他在一起的人還好,因為對我們這些熟人身上攜帶的細菌,他已經有了一點抵抗力,生人的就不成。所以我們現在不得不謝絕探訪,包括這回來訪的一些親人,恐怕他們也不能進去了。”
記者再次問起了巴金現在的狀況,李小林說:“這兩天已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上海街頭,紀念巴金百年誕辰的活動按部就班地舉行着,為這個繁華的都市帶來一絲異樣的氣息。它們不是那麼盛大、那麼喧嚷,但或許這樣更符合巴金本人的心愿……
●不喜歡過生日,儘可能取消紀念活動
21日,記者在上海轉了一整天,發現在上海影城門口拉出了一條紅色橫幅,上面寫着:“巴金100周年華誕特映電影《家》、《寒夜》”,另外在上海書城一樓的顯要位置也有一個慶賀巴金百歲華誕的作品專櫃,上面的標語是:“把心交給讀者———巴金”,下面賣的書主要是巴金的作品,還有一些記述巴金一生的書籍,其中最新的一本就是趙蘭英為巴金百歲生日寫就的並於本月剛剛上市的《感受巴金》一書。
其實就過生日的問題,無論是趙蘭英還是李小林都分別告訴記者:巴金最不喜歡過生日了。趙蘭英說:“巴金從小就討厭禮節,他第一次挨母親的鞭子就是因為不肯給長輩拜壽磕頭。還有那年有人為魯迅誕辰100周年做大型活動時,巴金其實就有想法,他當時就說:要是拿出這筆錢建個文學館,我想魯迅先生肯定會更高興。而早在今年八月,就已經有人來找李小林說要拿出多少多少錢為巴金的百歲生日做活動,但後來在我們的要求下,取消了很多,包括巴金的四川老家原本要舉辦的大型慶祝活動等。”
然而,巴金的生日還是要過的,拋開世人的種種紀念活動,巴金的家人到底要怎麼為巴金慶祝這個生日呢?李小林說:“我們往常怎麼過就還怎麼過,雖說不能讓親人們都見我爸,但他們還是都會來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每年的十一月,記者都會有意無意地留心一下巴金的消息,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答案,一個當代中國人都應該知道的答案……
●“長壽是一種懲罰”
“長壽是一種懲罰”,“我要為大家活着”,這兩句話都是巴金親口說的,但不是今天說的。記得巴金年輕時在一篇文章中說過,他希望活到40歲,因為那個時候中國人普遍壽命都不長。從趙蘭英《感受巴金》一書中披露的故事裏,記者看到,當年軍閥混戰,城外的軍隊用大炮轟城,巴金一家人散在四處避難。他和三哥躲在教書先生的房中,聽着“嗖嗖”從屋頂飛過的炮彈,心中想着萬一一顆炮彈落下來那就完了……於是打那時起,巴金便已經意識到了生命無常。
然而,他之所以認為“長壽是一種懲罰”,是因為“他認為生命的意義在於奉獻,如果長壽着卻不能為別人做出點什麼,還要麻煩他人,成為大家的包袱,那就沒有意義了。而且對於巴金來說,‘友情是生命中的長明燈’,如今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都故去了,他感到十分孤寂,於是他說:‘長壽是一種懲罰’。”此外,趙蘭英還給記者講述了另一件事:“1999年2月,醫院決定為巴金喉部作個手術。術前他說:‘不要用藥了,讓我安樂死吧。’但經過醫護工作者的努力,他終於從搶救室里走了出來,他當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大家,我要為大家活着。’”
離開巴金的病房,外面已然華燈初上,我伸手攔車的瞬間,腦海中再次縈現出“謝絕探訪”那四個字。忽然間,我終於明白了此行的意義———如今的巴金或許已經說不出話了,但是,他即將活到100個年頭。這個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告訴我們———100歲,究竟意味着什麼?是僅僅見證了100年的春秋變遷,還是僅僅體味了100年的人生輪迴?
對巴金個人來說,所有成敗,所有愛恨,在過去的一百年間,恐怕都已演化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歷史符號,然而,對於這百年中伴隨着新中國成長起來的三四代人來說,巴金存在的社會價值在他百歲壽辰之際,則愈發平添了幾分厚重,巴金在世間的每一天都在給予着後來者以無窮的動力。就像記者在書店的巴金專櫃旁觀察到的那樣,買巴金成名作的多是年長者,而更多的年輕人則願意看有關記述巴金人生的書籍……
儘管,記者此行沒有見到巴金老人,但那“謝絕探訪”的背後則恰恰意味着———我們與巴金仍同在一個時代!
★巴金的功業
●用文學掃除心靈垃圾
“人為什麼需要文學?需要它來掃除我們心靈中的垃圾,需要它給我們帶來希望,帶來勇氣,帶來力量。”這是巴金對文學的見解。巴金多次說明他不是為當作家而提筆的,他只是“有感情必須發泄,有愛憎必須傾吐”,他是“在作品中生活,在作品中奮鬥”。他說:“我寫作不是因為我有才華,而是我有感情,對我們祖國和同胞我有無限的愛,我用作品來表達我的感情。”《家》、《春》、《秋》、《霧》、《雨》、《電》、《憩園》、《寒夜》無不體現着這樣的文學理念。
●用翻譯擁抱整個世界
巴金作為一個翻譯家的身份經常被人們忽視。他懂得英文、法文、俄文、日文、德文等多種語言,還有世界語。從1922年根據英譯本翻譯俄國人迦爾洵的小說《信號》開始,翻譯一直伴隨着他的創作。他的譯文全集足足有十卷(人民文學出版社),其中尤以俄國作品居多。翻譯家高莽先生說:“巴金先生絕對是大翻譯家。他曾說翻譯一是為了生活,二是為了學習,他總說自己是‘試譯’。他翻譯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是思想形成的過程,他翻的作品和他的思想都是吻合的。巴金先生的語言很美,他對翻譯有自己的一套見解,要準確,也要用文學來表達情感,表現原著的韻味,不能完全死摳字句。”
學者李輝認為,“巴金的翻譯是世界性的,在翻譯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等人著作的同時,他也翻譯了歷來被認為是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童話,還有高爾基的早期作品、屠格涅夫的《父與子》、《處女地》以及散文詩、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等等,這凸現出巴金濃厚的文化興趣與獨特的藝術鑒賞力,表現出他在文化創造上的豐富性。”
●用出版舉薦文壇新人
陳丹晨先生認為,巴金一生的編輯出版活動,從1934年創辦《文學季刊》到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再到1957年創刊的《收穫》,無形之中形成了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文化圈。巴金以決不惟利是圖的嚴肅出版理念、以傑出的文化判斷力和認真的編輯態度、以真誠、熱情的友誼,把一大批作者吸引在他的周圍。當年,曹禺、蕭乾、魯彥、劉白羽、何其芳、卞之琳、嚴文井、荒煤……一批作家的處女作或代表作,都是由巴金髮表和出版。八十年代,從維熙、諶容、張潔、沙葉新、張一弓、張辛欣等不少在新時期走上文壇的年輕作家,同樣得到了巴金的扶持、鼓勵和保護。特別每當有年輕作家受到不公正的批評時,巴金總是公開站出來發表文章,聲援他們,為他們辯護。在八十年代文壇,對於那些受惠於巴金的作家們來說,作為編輯家、出版家的巴金,無疑也是一棵為他們擋住風沙的大樹。“他對文學的兼容並蓄,對年輕人的愛護和扶持,是非常值得尊重的。”
●用行動推進文化事業
巴金晚年向國家圖書館等處捐獻大量藏書;他還不遺餘力地建議並促成現代文學館的建成,並為此捐出了自己的15萬元稿費、手稿和藏書,已建成的現代文學館大門的把手上永久地留下了他的手印。他念念不忘的另一件事是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提醒人們銘記歷史的慘痛教訓。這一切,無不體現了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文化情懷和歷史責任感。
●用真話敲打麻木不仁
巴金晚年最為重要的作品《隨想錄》,在1978年12月開始動筆,歷時八年完成了150篇。合訂結集的《隨想錄》出版后,在思想界和讀書界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被譽為是一部“講真話的書”,巴金先生也因此被譽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
陳丹晨說:“巴金一生追求個人道德、人格的完善,做人要正義、互助、自我犧牲。因此,他的文學作品中有這些烙印。”以李輝的理解,是因為有了《隨想錄》,巴金才完成了他的人生追求,一個豐富而獨特的人格才最後以這種方式得以定型,並且與他早年希望成為思想家、社會活動家而做出的那些未能實現的努力,有意無意之間形成一個完美的連接。“巴金不是完人,也不是英雄,但他是一個真誠的人。他的偉大就在於真誠。”
★共同的祝福
●系列片《百年巴金》
從24日起連續4天,四川電視台衛視頻道將播出大型系列專題片《百年巴金》。該片共8集,立體地再現了巴金走過的歷程。
●“巴金在上海”圖片展開幕
“巴金在上海”大型文獻圖片展近日開幕。展品共約200件,其中照片130張。
●50位大師獻佳作
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的“巴金百歲喜慶藝術大展”於11月15日開幕,將於明年1月底結束。參加展覽的都是藝術界的“大腕”。
●巴金文學院新館落成
巴金文學院新館已在成都竣工,11月11日正式交付使用。文學院內舉辦了《走近巴金》大型圖片展。“巴金百年華誕成都書畫峰會”也將在成都舉行。
●各劇種爭演《家》
從10月22日起,上海舞台上川劇、越劇、滬劇、話劇將巴老的名著《家》連番搬演。10月22日,來自巴老故鄉的成都川劇院將《激流之家》帶到上海,11月3日,越劇《家》亮相上海逸夫舞台。11月5日,大型滬劇《家》獻演美琪大戲院。11月9日,話劇《家》在上海大劇院上演。上海影城特別展映了電影《家》和《寒夜》。
●巴金精品圖書展
“閱讀巴金祝福百年”主題讀書活動於11月19日至11月26日在北京王府井書店等二十餘家新華書店同時啟動,集中了各出版社近年來的巴老圖書精品近百種。上海書城也設立了巴金作品專櫃。(鄭葉/陶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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