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位作家的誕生(2)
但是,到了巴黎之後,一切和預想的不同。他住在拉丁區一棟古老公寓的五層樓上。那間小小的居室老是瀰漫著洋蔥與煤氣混合的氣味,無論白天或黑夜他都只好把窗戶大開着。樓下是一條寂靜的街道,只有寥寥的幾個行人。街角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從窗戶里可以望見人們在那大開着的玻璃門裏進出。正對面是棟古老的大廈,擋住了他的視線,更擋住了陽光,使這間窄小的屋子更顯得陰暗。時令正好是冬季,寒冷和憂鬱好像成了世界的主宰。他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在整個巴黎城只有五六個熟人和朋友,聚會的時候是高興的,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做,這樣的機會並不多。生活單調而呆板。每天上午,照例到蕭索的盧森堡公園散步,白天留在旅館裏看幾本隨身帶來的舊書,晚上就和同來法國的衛惠林到法文協會附設的夜校補習法文。11點鐘以後,踏着被雨水打濕的街道,走回旅館,休息一會兒,點燃煤氣爐,燒水沏茶。他在《海行雜記·巴黎》一節里留下了對這個城市當時的印象:黃昏時分我也常常去街上走走,附近的幾條街上,晚間向來很清靜,商店往常在六七點鐘就關了門,所以街上也沒有多少行人。我一個人默默地在寬敞的馬路上散步,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關住了一般,在我的周圍儘是無形的牆壁。路旁關上了的商店的門,都把它們的秘密關在裏面。那無言的牆壁似乎也出現了痛苦的顏色,使人知道她心裏有無窮的隱痛。一盞煤氣的街燈,一個破敗的煙突,都有它們的痛苦的歷史。還有那好像在燃燒的紅天,像兩塊墓碑一般高聳着的聖母院的鐘樓,整日整夜悲鳴的聖母院的鐘聲……這不是在寫景,寫的完全是巴金當時的心情。在這憂鬱的寂寞的環境裏,他被回憶痛苦地折磨着。他思念他的祖國、他的哥哥、他的朋友,這種種思念像刀子一樣割着他的心。巴金說:“我有感情必須發泄,有愛憎必須傾吐,否則我這顆年輕的心就會枯死。所以我拿起筆來,在一個練習本上,一面聽巴黎聖母院的鐘聲,一面揮筆,一直寫到我覺得腦筋遲鈍,才上床睡去。”他就是這樣地開始了寫作生活。有時他寫了又塗掉,有時就讓它們留下來。在一個月中間他寫了後來成為《滅亡》前面四章的那些文字。它們原先只是些並不連貫的片段,後來才用一個“杜大心”把它們貫穿起來:《無邊的黑暗中一個靈魂底呻吟》、《夢境與現實》、《四年前》、《女人》。以後又寫了第五章《一個平淡的早上》和第十章《愛與憎》。促成這一部作品的,還有巴金對他大哥的愛。在巴黎那些憂鬱的日子裏,他在練習簿上寫着這些的時候,有一天接到大哥的來信,信里充滿感傷的話。大哥談到自己的痛苦和對他的期望。巴金讀着信,覺得他們間的友愛越來越深,但是他們思想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他覺得自己必須完全脫離家庭,走自己選擇的道路。他終於要跟大哥分開。他想應該把自己心裏的話寫給大哥,又擔心他不能了解和受不了這個打擊,想來想去便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把練習簿上寫的這些片段貫穿成一篇小說,送給大哥看,讓他更深地了解自己。小說寫成,他加了一篇序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