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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帶給南陽鄉下種田人的,是一連串的災害。先是春天的突降酷霜,莊稼十成被凍壞七成;再是夏天的大水,白河水像瘋了一樣四處漫涌,兩岸的土地被沖毀無數;再是秋天的一場大旱,五十八天滴雨不見,秋莊稼大多被旱死在田中。這些災害給二十世紀第一個春天的南陽鄉間帶來的後果,便是大批人外出討荒。卧龍崗西落霞村的栗溫保所以還在村裡堅持着沒有外出討飯,除了老婆在坐月子不能走路之外,是因為他還有一個打兔子的本領,不時會有一隻野兔被他的鐵砂槍打中。他就靠打野兔賣錢買吃的,總算把湧來的日子一天一天打發走了。但野兔也越來越難打到了,時值春天,草木旺發,兔子的影蹤變得越來越難追尋,兩天來他一槍未發,今兒個晌午家裏可就沒有了下鍋的東西。太陽已經爬上了天頂,大約因為自身爬行變熱的緣故,灑下的光也變得分外和暖,貓和狗都懶散地躺在牆根曬着太陽;遠處的武侯祠那琉璃瓦的屋頂,在陽光下也熱得發亮。可坐在自家草屋門前的栗溫保,卻絲毫也沒感到那日頭的熱力,仍覺着心裏一陣陣發冷,又高又大的身子蜷縮着,頭髮蓬亂的腦袋垂放在兩腿之間,雙眼直直地盯着地面。咋辦?家中面盆里的最後一點面,剛才給坐月子的老婆草絨做了碗溜鍋面讓她吃了,坐月子女人一天應該吃五頓飯的呀,可下一頓我再拿啥東西去給她做?面盆空了,糝瓮空了,盛紅薯乾的草簍空了,裝紅薯的地窖空了,家裏再也沒有可以讓生孩子沒滿月的女人吃的了!咕嚕嚕。栗溫保聽見自己的肚子又在討要吃食,只好無奈地伸出大手去摸摸肚皮。他還是早上起床喝了兩碗用野莧菜煮的清湯。得趕緊想個辦法!他用手拍了拍額頭。“保哥,吃了沒?”一聲親熱的問話響在耳畔,溫保抬起頭,見是同村的好友鹽販肖四手拎一個小面袋站在跟前,便急忙起身招呼。“昨兒去城裏走了一遭,多少賺了點,剛剛聽孩子她媽回去說,你這兒又斷頓了,呶,拎來這點雜麵,先吃吧。”肖四邊說邊在他對面蹲下,把面袋放在了溫保手邊。“四弟,”溫保的眼角有些發潮,“我曉得你也不寬裕。”“分着吃吧。”肖四點起旱煙,“不過離收麥的日子還長,咱們得想個長久些的法子才行。”“我也正在這想吶,可想來想去,法子也沒有,”溫保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有時我就異想天開,想着自己要是在一夜之間當上了大官那該多好!我要是當上了官,下的第一道令就是打開官倉分糧食,讓天下的窮人都能吃飽,都能一天喝上兩頓麵條!”“甭說空話,咱說實在的,”肖四把旱煙袋嘴從口中拔出,兩個眼仁一竄一跳,“我倒是有個法子,就看你敢不敢幹了!”“啥?”溫保的雙眼一亮。“曉得百里奚村的盛家嗎?”“曉得呀,早先盛家也開着一個織綢緞的機房,後來不是敗落了?”“知道他家有一個閨女么?”“閨女?那是小字輩,記不得了。”“盛家的閨女叫雲緯,是百里奚村也是咱這四鄉八庄長得最漂亮的姑娘。”“她漂亮不漂亮與咱們有啥——?”溫保被肖四的話弄得有點摸不着頭腦。“聽我往下說呀,”肖四狡黠地眨着眼睛,“就在前些天,那姑娘讓城裏的晉老爺碰上看中了,晉老爺非要娶她做小不可,派人給她家送去了好多聘禮。”“哦?”“聽說那聘禮中有銀子、綢緞、吃食、首飾——”“你是說——?”溫保有些聽明白了。“把那些聘禮弄過來,我估摸着就夠咱兩家撐持到割麥吃新糧了。”“可那不是搶嗎?”“你不搶,人家能雙手捧給你?”“搶人家的聘禮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人家養女兒養到大不易,再說盛家如今也是窮苦人家,下這手是不是——?”“盛家和晉老爺一連上親可就不是窮人了!你想,這姑娘一到了晉府,那晉老爺肯定要看成寶貝疙瘩,她要啥還不是有啥?這點聘禮在晉老爺看來,也就是一個芝麻粒罷了,丟了也就丟了,他會立馬再給盛家補上。咱這樣干,不是欺負弱小,是正經地吃大戶,吃晉金存的大戶!媽那個毛的,憑啥子讓他們吃得白白胖胖,有錢娶小老婆,而讓咱們餓得要死要活!”“這搶聘禮的事,神靈們會不會怪罪?”“你要再這樣嗦我可就走了!”栗溫保再一次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為了催促他下決心,屋裏突然傳出了他那沒滿月的女兒響亮的哭聲。“那就干吧!”栗溫保發狠似地握起了拳。老天爺,你該看明白,我栗溫保這樣做也是不得已,俺總不能讓俺的老婆孩子餓死吧?……對盛家的搶劫進行得十分順利。栗溫保和肖四是半夜時分翻過盛家低矮的院牆進入盛家院子的。他倆原來對這次搶劫可能遇到的麻煩作了多種分析和準備,肖四甚至讓栗溫保把獵槍也拿上了,但這些應付抵抗的準備最後都沒有用上,盛家母女基本上沒作什麼抵抗。母女倆顯然從沒想到還會有人來搶劫她們,當臉上抹着鍋底灰的栗溫保和肖四用小刀撥開她們的門閂突然出現在她們屋中時,雲緯娘所做的唯一動作就是抖索着手把油燈點上,而雲緯只來得及叫了半聲:救命——嘴隨即就被肖四捂住了。接下來只穿着內衣的娘倆雙腳、雙手都被捆上,嘴裏被塞了破布,眼睛被手巾勒住。只能憑耳朵去聽兩個男人在屋裏的一舉一動。那批聘禮就堆放在屋角,似乎還沒有動過。裝銀子的紅紙封根本沒撕開,捆綢緞的帶子也沒解開過,各樣吃食就原箱原籃原盒在那裏放着。溫保和肖四在微弱的油燈光下看到那批東西時真是心花怒放,他們不用再費別的力氣,只需把那些東西往胳膊上挎、往懷裏塞、往肩上扛就行。整個搶劫過程進行得有條不紊,第一次幹這種事的溫保和肖四一上來還有些緊張、害怕,到後來也變得不慌不忙從容不迫了。臨走的時候,溫保心裏忽然湧上來一股對不住這對母女的歉意,就低了聲說:“對不住你們,好在你們日後可以向晉老爺再要,他家有的是——”肖四沒讓他再說下去,拉上他就出了屋門。走前,肖四吹熄了屋裏的油燈,把屋門又輕輕關上。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向院門走去,眼看搶劫計劃就要全部完成,不想這時出了點意外:原來溫保的老婆草絨從肖四老婆的嘴裏知道了丈夫和肖四今晚要搶盛家的事,不顧產後還沒滿月,竟也摸着找來了。草絨那刻喘息着站在盛家院門口,看見丈夫和肖四齣來,立刻壓低着嗓門叫了一句:“他爹!”“嫂子?!”黑暗中肖四最先跑過來,“你咋會來了?”溫保那高大的身軀緊跟着晃了過來,急切地責怪:“你還沒滿月,萬一招了風咋辦?”“死了也比看見你們做這傷天害理的事——”草絨一句話沒說完,嘴便被丈夫的手捂住了,“我的祖奶奶,別大聲說話,萬一讓村裡人聽見——”“快把你們搶的東西給人家放回去,咱就是餓死也不——”草絨努力扯開丈夫捂她嘴的巴掌,喘息着說。但溫保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反悔,而且這不是久留之地,沒等她說完,把手上的幾樣東西塞給肖四,雙手把老婆一抱便快步向黑暗裏走去。“老天爺會懲罰你們的……”溫保在妻子的詛咒中向天上看了一眼,但願上天能夠寬恕俺們。俺們也是沒有辦法,俺們實在是餓極了,有一點填飽肚子的東西俺們也不會來幹這種事。俺們知道這有點傷天害理,有點壞良心,可別的還有什麼法子呢?老天爺,你能眼看着讓我和我的老婆、女兒餓死嗎?這世上為啥不能興起一個規矩: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有吃的大夥勻着吃,有磨難大家勻着受,那該多好!但願上天開恩,能讓俺們人間人人平等,大家平等幹活,平等分吃的,平等分穿的,平等分住的。再沒有壓在人頭上逼着向俺們種地的要錢要糧的官府!即使有官府,這官府也不能欺壓人,只能帶着人們一起去種糧、織布、蓋房子,讓人們有吃、有穿、有住的。人活在世上圖個啥?就是圖個吃得飽、穿得暖、住得好。是男人的話,就再圖一個可心的女人;是女人的話,就再圖一個可心的男人。啥時候能讓人們圖的這四樣東西都有了,這社會這世界就保准太平、安寧了,就再不會出這夜裏搶劫的事了。老天爺,你要真為今夜這事怪罪真要降禍的話,就怪罪就降禍給我吧,別去碰我的老婆和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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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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