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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達志這一年忙得幾乎腳不點地。為了按合同規定的時間、質量把貨交給那幾個中外絲綢商人,他先是跑到柞絲、桑絲產區,把收購絲的網線進一步建起,以李青店為中心,建起了山南、山北兩條收購網線,沿山南線有白土崗、板山坪、馬市坪、喬端各點;沿山北線有四棵樹、趙村、二郎坪、歸北石、上湯、中湯、下湯各點。接下來開始抓絲準備、織造、印染幾個環節上的質量,對招收來的工人逐個進行技術摸底,技術稍差的,要麼配上老師傅傳教限時提高,要麼就乾脆解僱。此外,他還專門通過卓遠在江浙一帶和省內的一些朋友,聘請來了四個世代製作絲織機的工匠,專門花錢給他們買了幾間房屋,讓他們參考現有的織機,研究製作新型的比現在的機動織機更好的絲織機。他記着威廉的叮囑,一心想造出比外國先進的織機,他知道要想使自己的綢緞在世界上稱霸,織機上不去是根本不行的,為此花些錢他認為值得。眼下,達志的心裏開始有些輕鬆,這一來是因為那幾筆合同上定購的貨都已按時按質交出,銀錢也都已收了回來;二來是栗溫保已領着他的兵馬離開南陽投奔了別的部隊,自己每年的收入再不用上繳栗家一半;三來是中日戰事好像已趨於穩定,似乎沒有了進一步擴大的可能。所以,如今的每日晚飯後,他也能稍微悠閑那麼一陣,踱上街在韓記茶館前聽半個鐘點的大鼓書。這日晚上他放下飯碗,出了灶屋門剛要向街上踱,忽聽灶屋山牆那兒,兒媳容容正彎腰扶牆在哇哇地嘔吐,他一驚,喊了一聲:“立世哩?”立世聞喚跑過來,一見媳婦的樣子,先是端了一碗清水來讓容容漱口,接着轉身就向外跑。“你慌慌張張地要往哪裏去?”達志喝問。“我去藥鋪給容容買點葯,她這八成又是凍着受涼了。”“你甭自作主張地去買什麼葯,去,到安泰堂把老郎中請來!”達志憑經驗估計,兒媳是有喜了。去年他從北平回來時,已隱約從女兒小綾口中聽出容容流過了一回產,唉,這一對孩子,有過了那一次教訓,還是什麼都不明白!嗨,也難怪他們,年齡都不大,沒有經驗,再說,他們沒有一個做娘的來指點。倘是容容有一個婆婆,這種事不就有人操心了?想到這兒,他眼前又忽然晃過雲緯的面影,他搖了搖頭,又嘆出一口氣來。老郎中來給容容號了脈后,果然說是喜脈。達志聽了心中一陣歡喜,這麼說,自己也將要當爺爺了!尚吉利將要有新一代的承繼人了!送走了老郎中,達志走到容容身邊關切地緩聲交待:“從明天起,你啥活兒都不用幹了,做飯的事,我找一個女傭來做;你想吃什麼,給立世說一聲讓他去買就行;平日走路,要小心甭絆住了啥東西摔跤!”容容羞紅了臉朝公公點頭,平日愛說愛笑愛鬧的她,因為知道了自己將要做母親,頓時變得有些害羞和莊重了。“立世,你過來!”待容容進了卧房之後,達志喊住了兒子,他想,為了使容容孕期不出意外,他必須在那種事上對兒子做點交待,可父子之間說這種話的確難以出口,他默然了半晌想找一句合適而能讓兒子聽懂的話,但是沒有找到。“爹,有事?”兒子在催。“嗯,是這樣,容容懷了孩子之後,很怕碰撞,因此,你不能再動她!”達志只好睏難地開了口。“不能動她?”立世沒有聽懂,對這話頗驚疑,“不能動她?”達志感到了狼狽,臉開始變紅,話不能再說得更直白了,可這事不作交待是不行的,萬一……現在只有靠眼神了,但願立世能從我的眼神中看明白:“是的,記住不能動她!”一定是達志的奇怪眼神震動了兒子的某根神經,使他驀然領會了父親那話中的含義,只見他的臉和脖子倏然間全部紅透,他低而快速地說完了三個字:“我明白。”便逃也似地離開了父親。達志這時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重重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他抬手摸了一下額頭,竟發現額上全是汗粒,呵,老天,說這幾句話竟要累出一頭汗來!這全是因為容容沒有一個婆婆,倘是順兒不死,或者雲緯來了,這種話哪須我這做父親的來交待?唉!雲緯!他的眼前又一次現出雲緯的面孔。